“今日来卫府一趟,才知何为钟鸣鼎食。这一寸一金的莲花纱,竟能挂满整间屋子,纱幔挂在厅堂里,层层叠叠求的是光影朦胧的意境。”她话音一转,“可沅芷素来体弱,屋内的纱幔一层叠一层未免过于窒闷,与病人并无益处。”
窗外天光正好,映得沈香龄一双明眸的鹿眼又大又亮。
卫骁听罢,略顿住脚步。
沈香龄见他听进去了,少了些轻蔑之意,于是低头思忱着:“门口挂着的棉帘已足够遮挡风雨,屋内又烧着炭,若是闷热过头反而不好。”
“病人即便是入睡后,也定是要气息流通。不若将帷幔撤下,拿些较之帷幔更厚实些的布,选些沉色的。在窗子上钉根横杆,再用扣子或是绳子绑上。仅在就寝时一拉便足够遮光,平日里收起,整个屋子就能让出空来。”
“可还要记得,布定要选的厚实,如此,外间的窗便可打开些缝隙,让屋内通风换气。”
“世子也不必担心沅芷会受寒。以卫府的能力,大不了寻个再大的熏笼,将碳再烧得旺些,想来并非难事。”
卫骁眼中倏然一亮,他收起下巴,仔细端详起沈香龄。不知为何,竟从她身上窥出些过人的智慧来,不过旋即又觉得这些不过是富贵享乐的巧思,这抹刚升起的赞扬很快地消散了。
“说得不错,继续。”
沈香龄莞尔一笑:“熏笼不仅能取暖还可熏香。侯爷平日里习武,府内多是护卫,竟能想到用熏笼而非炭盆,已是极为细心,不过还可以做得更精细些。”
这确实是说中卫骁的在意之处,他原以为自己已足够细心。冬日里即便不点炭卫骁也能轻松过活,未曾料到其中还能有讲究,忽然抬手,止住她的话头。
趁沈香龄愣怔的间隙,卫骁已唤来卫宇拿起纸笔,让若柳过来旁听。
若柳不似往日那般畏惧卫骁,但还是胆怯得垂着头。她的脸色憔悴,眼皮耷拉着,一副失了心力,摇摇欲坠的模样,也不知是随了主子的体弱,还是纯是累的。
沈香龄的目光不经意地打量着她。
待人来齐,卫骁这才示意让沈香龄继续。沈香龄侧身问:“对了若柳,你们家主子平日睡着后可还安稳?入睡一般需要多久的功夫?”
“回沈姑娘,夫人睡得沉,夜间少有辗转反侧。若说有不妥之处,便是睡得太久,睡得太多。”
沈香龄点头,喃喃道:“难怪胡郎中未让用安神香…既然如此,正好让胡郎中配些养人的香粉洒在熏笼里,也算是锦上添花。”她狡黠一笑,“可以来我们香容堂采买。”
“可以。”卫骁颔首。
一旁的卫宇赶忙下笔。
沈香龄又道:“沅芷睡得是架子床,不如拔布床便利。”
“平日可在床榻的挡板前放一小方几。她若是醒了口渴,亦或是咳嗽想喝水润喉,伸手便能取用。”她笑着望向若柳,“此举并非纵容丫头偷懒,而是主人家嗓子不适,最要紧的是立刻缓解。自己顺手取了水,总比等在床上干咳,苦等下人端来要省了些苦累。”
卫骁眉头一挑:“这倒是…”
记得在荆州之时,周沅芷就总是咳嗽,若柳一来一回,她确实要忍上片刻才能得到水。
“还有平日里丫头守夜也很要紧,我见卫府丫鬟甚少,最多的便是小厮,不知是侯爷你故意避嫌的缘故么?”
“非也,只是觉得女子麻烦,生性娇弱,平日里不能动辄打骂,容易生事,便都选了男子。”卫骁赶忙找补,“我为沅芷配了五个丫头,平日里是若柳伺候的比较多,沅芷很喜欢她,便安排她一直跟着。”
“……”
沈香龄无奈地抿唇。
难怪若柳看起来十分憔悴,那眼下的黑眼圈都快坠在地上。
许是卫骁一根筋,周沅芷既喜欢若柳,便让她寸步不离地贴身伺候。只一个人白日夜里连轴转怎么能扛得住?怪道站这儿都颤巍巍的,像是耗尽了气力。
“丫头不是主子喜欢,就得时时放在跟前伺候。每个人都应各司其职,在外头带一个丫头是为了便利。但在自家府中,守夜需里间、外间各一位互相照应。若是一人睡糊涂了,另一人能及时顶上。”
“今日守了,明日就轮换,也好让丫鬟们喘口气。最好在沅芷旁设一方小塌,她睡得沉不怎么爱醒觉,就不要折腾丫鬟,没必要让她们一直熬着。若是将丫头熬倒,到时再寻新人反而还用不顺手。”
见卫骁蹙眉,若柳急忙解释:“沈姑娘误会了。奴婢守夜时都有软垫可坐,比外头席地而睡的丫头要好上许多,并不觉得苦累。”她越说声音越小。
这倒是若柳的实话。
有多少下人冬日里一个铺盖躺在廊下,甚至有严苛的主子连炭火都不许下人近身,故意赶他们出屋。
沈香龄赶忙安抚着:“卫侯爷别气,我绝无指摘的意思。就是觉得丫头还是得再添几个。让她们跟着若柳学规矩,若柳若有事即时就有人顶上,届时不用你操心,也能将沅芷伺候的妥帖。”
见二人一来一回唱戏似得,卫骁有些不耐烦。
“你只管说就是,我卫骁还不至于那么小气,动辄要拔了你们的舌头。”
“……”
你也知道我们害怕这个啊?
沈香龄无奈:“那就得再增添些人手。侯爷不喜人多,平日里也只带卫宇一人。我就捡少的说:与若柳同等的贴身丫头最少要四人,再添两个专司衣裳、头面、梳洗的。寻两个稳妥的婆子教导规矩,若自己家中有现成的嬷嬷最好。最后配四五个小丫头负责打杂洒扫。守夜时,一个大丫头带着小丫头轮值。”
“一共的话也就估摸十一二个足够了。”
闻言卫骁捏了下眉心。
他向来都是独来独往惯了,平日里只需个小厮端茶送水,洗手净面,其余时候都屏退左右。
一想到将来一进沅芷屋内,就簇拥这么多人,想想都眼晕。
只觉得再也得不到清净。
卫骁叹了口气:“还有呢?”
沈香龄见他面露难色,心里觉得好笑:“这已是算少的了。”
“许是你府上历来都是男子主持中馈,故而任何事都是轻简着来。待日后沅芷身子好起来,这些都得慢慢适应呢。”
讲得口干,她喝了一大口茶润喉,正是讲到兴头上,马不停蹄地放下茶杯又道:“她虽需修养,但身体也需要适度的锻炼。若是脚不能提手不能抗,日后一旦病了也是遭罪。可不能光靠汤药吊着续命。”
见她又有新想法,卫骁有些惊异,只是锻炼?他想了想,若是让沅芷同他们一齐在练武场……这场面简直是与沅芷毫不相符,甚至是有些诡异。
沈香龄端看卫骁一脸困惑,知他是误会了,没好气道:“侯爷别误会,不是让她拳打脚踢。是让她闲时同下人们踢毽子,打打锤丸,骑马,踏青……既能强身健体又能让人开怀。”
“我瞧沅芷看着温柔恬静,但其实很孤单。屋中除了侯爷,身边竟无贴心的姐妹可以玩乐说嘴。找些小丫头来一同试试新鲜玩意,多有意思!再说,这些侯爷也都可以陪着她一同去的。”
卫骁听罢也觉得有理,他点头:“确实。”
因沅芷体弱,这几年不过是在屋内看书,她识字少总是让若柳在旁诵读。与香龄相识后还多一样下棋对弈的乐子,外出游乐倒是甚少,顾及她的身子,卫骁也未曾想过。
“我今日来到府内,沅芷就一直歇着,这才不到午时。恕我多问一句,她如此嗜睡,可有问过胡郎中?谢钰私下里也曾研读医书,他说睡得太多与人也无益处,凡事都得张弛有度才好。”
“今日我看胡郎中开的药,你也不掐着点让她喝,会不会耽误病情?”
这倒是卫骁没深思过的。他寻思着胡郎中说多休养静养,那多睡总是好的。卫骁本就舍不得吵醒她,故而才由着她去。
“不过我并不知其中关窍,侯爷就听听罢了。”
卫骁却摇头:“此事我记下了,晚上便去问一问胡郎中。”
“那她为何近日如此贪睡?可能同我说其中缘由么?”
提到这事,他就有些气闷,眼帘一沉,显出些凶态来。
皆因沈香龄从头到尾所言,句句说中要害。且都是站在沅芷的角度去看,像极了沅芷的娘家人,是真心为她打算。竟让他觉出几分亏欠来,自觉是自己做得不够好。
他心下一沉,若柳立刻察觉,她咽了咽口水:“是胡郎中说让夫人多走动,若是日头好便去晒一晒。上次去后山走得远了些回来便如此。虽未着凉,却格外多眠。”
“原是如此,既然胡郎中让沅芷多走动,不如将后院通往后山的路单独辟出一条。寻个安稳处,拔草清虫,再造个挡风的草庐。到时在里头围炉煮茶,侯爷也可陪着沅芷多说说话,捧书下棋,不是妙哉?”
卫骁松了眉头,疑惑道:“为何非得去外头?在屋里不好么,跑外头去做什么?”
“……”沈香龄无奈,“这屋里屋外,风景心境自是不同。屋外有日头呀,而且侯爷你想,搂着沅芷二人亲昵地看着书,听听风声多有意思呀。”
“……”
卫骁的思绪飘远,想起在巴陵县的中秋之夜,他点头:“有理。”
“这草庐的话可别真的选茅草,要结实挡风……”见她还要啰嗦几句,卫骁便打断道:“此事我知道,我有分寸。”
沈香龄从善如流,赶忙收声。
其实周沅芷已是过得极为妥帖,沈香龄轻轻一撇,便看出她身上盖得是一层宽大貂裘,既保暖又不会像棉花被子压身太重,不知卫骁耗费多少心力收来这么完整的一张,是实实在在的用心。
更何况屋内榻上铺着软垫软枕,连扶手都用软布包裹,就是担心周沅芷受寒,足见他的心意。
“其余嘛就没什么了……”沈香龄站起身,“侯爷若是问过胡郎中,就找些乐子让她醒着。若实在乏力,我那儿还有轮椅,可让人推着走,她也不省力。”
“轮椅?”
“是呀,盖上毯子抱个手炉根本冷不着。”沈香龄轻拍手,想到一事,“啊对了!我那儿不仅还有轮椅,还有张棕蓬的床垫。”她看向忍冬。
忍冬想了想说是。
沈香龄笑道:“侯爷,回头我让下人一并送来,那张床垫极软,比垫了好几层棉花还舒服!”
经过这么一番交谈,卫骁也算是听得目瞪口呆,受益匪浅,他下巴微收,道了句:“…多谢。”
这边卫宇写字都快写得冒出火星子来。
他也算是被沈香龄上了一课,单单伺候人竟有这么多巧思,难怪他们总说住持中馈的主母得选大户人家的女儿,这些细致入微的布置确实是不指定就难以知晓。
那边若柳也在心中一一记下。
沈香龄摸着下巴,灵机一动:“要不这样,卫侯爷,你让若柳去我府上小住几日,我让院子里的大丫头们教导一下?”
忍冬并不是她院子里的掌事丫头,但她有一双巧手,盘头面搭衣裳最在行,沈香龄喜欢便都让她陪着。
卫骁盯着卫宇,等他停笔这才得空转头,目光锐利。
“你想得真美,还想压个人质在自己手上?”
沈香龄撇嘴。
好嘛,被识破了。
她心里愤愤不平,那你不是还扣着我的人么?
卫骁松开身形靠向椅背,见她说完,今日是实打实学到许多,便道:“你放心,我卫骁绝非出尔反尔之辈,答应你的自然不会忘。说吧你想要什么?”
见有戏,沈香龄喉咙滚动了下,捏着袖子有些紧张:“就是钱掌柜……”
卫骁直接点头打断,他早就料到,也有安排。
“我可以让你见他一面,但是想带走他绝无可能。而且……”他顿了顿,带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你来的也正是时候。”
沈香龄不明所以,但能去见上一面也好,二人遂一起前往了卫府的暗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