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尧晟没料到竟会在会馆遇见沈香龄,更没料到她会在生日宴结束后……还会与那个男人待在一起,偏偏被自己撞见。
今日得了谢非池传话,二人在书房聊完,谢非池说他此次督察办得不错,既没让人看出端倪,又按皇上的意思督办此案,让大家都满意,是为双赢。
谢非池拨了些人手给他用,又说皇上不日应当会委任他官位,算是谢非池给他的奖赏。奇怪得是,谢非池这次倒是不再催促他与孙慧来往,也未再提尽快定下婚事之言。
随即,谢非池说了一些举人的名讳,让他记得偶然遇见之时,多加试探。若是有不错的人选,适当照拂后可给些意欲收为门下多加暗示。
每逢科举都是朝中各派抢人之时,举人多,能人少,叮嘱他定要细心甄别考验,莫要被奸诈小人遮眼,以败坏谢氏的名声。
听罢,王尧晟只觉得好笑,奸诈小人还会怕奸诈小人?
正好,闻语楼也下了命令,他有正当的理由在各个客栈接见了几位所谓的“同窗”。他们被闻语楼扶持着,竟也有几人真中了举子,靠自己的真本事来考取功名。
他的心里闪过一丝艳羡被强行按下。
这几日王尧晟本想找沈香龄问问,在巴陵县时,她府内的那位郎中被她安置在了何处。
可派人去沈府传话,却只回沈香龄近日有事,不便相见。王尧晟还以为这是沈夫人的手段,怪生日宴上自己做得太过,让沈香龄得了沈夫人管束。
他也不急,索性沈香龄一直会待在六安,于是便将谢非池留给他的人马,先派去巴陵县打探了一下情况。
今日他从会馆经过时,闻到一股熟悉的暖香。原以为是错觉,却仍不由自主地循着香气走去,像是被甜蜜陷阱勾引着的猎物,一步步踏入陷阱,只是……
“香龄,你为何会在这儿?”
这个声音!
沈香龄身子一颤,她猛地转身,企图将谢钰挡在身后,却只是徒劳。她还没想好如何面对这个“假谢钰”,就被他当场抓住,这情形…简直像被捉住红杏出墙?
她不知王尧晟看了多久,僵在原地,一步也不敢动弹。
这位“谢钰”皱着眉走来,眼里满是疑惑。
“这位公子有些眼熟啊。”他双手负在腰后,每一步都踏得很沉稳有力,带着凌厉与势不可挡的气势。凤眼微眯,目光在沈香龄身上汇聚,仿若要将她穿透。
闻君安没有动作,只乖巧地站在沈香龄身后,任由她保护着。
如同那个银光乍现的夜晚,两个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谁也不肯退让。
王尧晟嘴角带着邪笑,仍在追问:“香龄,怎么不回答我?嗯?”沈香龄稍稍松一口气,看来他应当并未撞见他们的亲密之举,否则不会如此冷静……但转念一想,他不是谢钰,她也料不到这位“谢钰”会做出什么举动。
“还不快过来?”
见沈香龄不动,他眯着眼,语气中带着明晃晃的警告。
沈香龄踟蹰着,她瞥向闻君安,此刻绝不是暴露沈香龄知晓“谢钰”秘密的好时机,可……她若是现下真的听了话,谢钰定会不高兴。
王尧晟不愿靠逼迫让沈香龄听话,在这位闻公子面前也未免太过掉价。既然这位闻公子贼心不死,他自然有办法让他知难而退。
“在巴陵县一别,我还以为从此以后都见不到闻公子了。怎么这么巧,竟同我夫人在这儿相遇?”
“闻某一介布衣,确实难见谢公子的尊荣。只是闻某没有记错的话,香龄应当还未过门,谢公子这声夫人叫的有些早啊。“
王尧晟脸色一冷:“那也快了。”他漫不经心地搓着手指,不屑地觑着闻君安,“既然同闻公子在会馆遇见,想必你在专心备考。这么关键的时刻,耽于没有结果的情爱,恐怕会名落孙山啊。”
他话语间根本不是安慰与担忧,倒是有几分幸灾乐祸。
会馆内外种着竹子,但已入冬,竹叶泛着黄,显出几分残败掉落在地,微风扫过沙沙声更显凄凉。
此刻二人气氛焦灼,王尧晟踩着残败的竹叶发出清脆的声响。
闻君安假装没有听懂其中的讥讽,微微一笑:“谢公子多虑了。闻某今日也是凑巧与香龄撞见。谢公子莫要担心,我们二人好友相见,久别重逢一时情难自已。”闻君安抬头望着午后的日头,“便忘了时辰。”
“只是聊了些闲事,未做其他。”
“……”
这位闻公子真是好口舌,一字一句都好似在说凑巧无事,可又在暗示不同寻常,真是让人不爽。
王尧晟拧着眉,面上还勉强压得住,维持着笑容:“是么?我家夫人素来活泼,喜欢热闹。平日里就是见到门仆都会攀聊两句。”他上下扫视着闻君安,“闻公子到了六安城倒是拮据朴素许多,怎么穿得也不似从前华丽跳脱?”
“不过这样也好,很符合闻公子的书生身份。打扮过于花里胡哨太像小倌做派,于名声无益。”王尧晟故作了然,“难道是又囊中羞涩,像上次在巴陵,想求着我家心软的夫人接济?”
夫人,夫人……听他一遍遍地念着,闻君安抿直了唇,在心里将这两个字嚼碎了往下咽,只觉得让人反胃。
清风阵阵,吹过沈香龄的侧脸,她的发带在身后宛转纠葛,好似眼前三个人理不清的关系。
闻君安垂首,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站在沈香龄身后,那姿态活脱脱是个欺负的小媳妇。他不时偷偷收着下巴,斜睨着王尧晟。
眼中不见凶狠恨意,反倒是眉头抬高,眉尾压低,将那份委屈演到了极致。
闻君安半垂着眼帘,与沈香龄对视着:“是,闻某不名一文,哪里比得上名扬四海、饮誉天下的谢大才子。”带着淡淡的忧愁,言语低落尽是自卑与伤感。
听罢,沈香龄瞪大双眼,一股无名火窜上心头,她只觉得生气!
谢钰这么惨,还不是因为眼前这个盗取身份的“谢钰”,他怎么好意思嘲讽谢钰身无分文,分明是他偷了他的一切!
今日一见,倒是更能看出二人的天壤之别。
尽管“谢钰”在外人面前装得温文尔雅,但细细想来,他有许多举动细节与之前是截然不同,甚至是相反。全靠着这身皮肉相貌撑着场面,便能唬住众人,可这皮肉之下究竟是谁的躯骨?
自上次同谢钰相认后,沈香龄与谢钰曾经的熟稔统统回归。让她终于明白,没错,他们之间理应这样相处。怪道她之前总觉得同“谢钰”相处很是别扭,此时终于明了,自己并不是空穴来风。
想到谢钰还因此伤了腿,她攒紧拳头。
从前她就舍不得谢钰委屈,现在更是疼惜,哪能让“假谢钰”多伤他一句。
沈香龄仿若是阻止王尧晟欺男霸女的大侠,叉着腰:“你怎么今日说话这么难听?”
王尧晟一噎:“我?”
他不可置信地望向沈香龄,空中莫名的冒出些茶香。他怒视着闻君安,唾弃此人臊眉耷眼一副勾栏做派,没得让人作呕!
闻君安原本挂着淡淡笑意,闻言笑意渐深。
他躲在沈香龄身后,抬起微垂的下巴,甚至是一改温吞的神色,近乎是得意地、挑衅地冲王尧晟挑眉,这就是一种直白的挑衅和宣战。
之前在夜晚痛心入骨的感受,终于如数还给王尧晟。心脏受到的痛楚被抚平,数日间不停冒着的酸涩被挤压干净,心里是戳不出的舒坦透彻。
“……”
“他可没主动问我索要过银钱,都是我主动给的!他独自一个人在会馆,无牵无挂着实辛酸,我便借他些银钱置办东西,再说了,他之后定会尽数返还。”
“你不要说话那么难听。书生们在意名声,你这般开口让旁人不小心听去,还以为他是个唯利是图的伪君子。”
王尧晟缓缓歪头,他也就随口讥讽一句,想挫挫闻君安的锐气。谁曾想沈香龄将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护住,被这幅贱人模样唬住,竟连一句委屈都不让他受?!
这熟悉的感觉,不是从前她维护自己所为么?
怒气上头,王尧晟直接走上前拽过沈香龄的胳膊,宛若刑具般桎梏住她的胳膊,将她拉在身侧,醋意像火山般迸发。
“你先同我回府。”
“打扮成丫头的模样,真是不知礼数!”
沈香龄扭不动挣不脱,又不能太过于抗拒以便露馅,便忍着痛被他拽走。倏忽,王尧晟的步子一顿,风在此刻停下,他缓缓侧头。
闻君安正拽着沈香龄的手腕,像铁爪一般牢牢地将人扣住。沈香龄双眼微睁,不明白谢钰要作什么,千万别露馅啊,她急得用眼神示意。
“谢公子,你这般粗鲁,怎么能得夫人欢心呢?”
“哈?”王尧晟不屑一笑,“我与香龄之间的闺房乐趣,就不劳你这个外人操心了吧?还有,这声夫人,怕不是闻公子你能叫出口的。”
他素来不喜忍让,更讨厌别人明目张胆地抢他的东西。若是真的谢公子在此,怕是也忍不下这口气,他索性撕破脸。
“闻公子久居外地有所不知。我便好心地告诉你,我与香龄明年就要成婚。”他拽着沈香龄一转,扣着她的臂膀往怀里一塞,面向闻君安,“这夫人二字只有我能唤,还请公子牢记。来年我自会请公子来府里喝喜酒,闻公子就别做梦奢望能攀龙附凤。再不识抬举,就不要怪我不留情面。”
闻君安早已松开手,他瞥见沈香龄微微泛红的手腕,轻蜷指尖。
“是么?谢公子的夫人,我自然得称上一句夫人。将来二人成亲,谁不唤她一声夫人?到时我也会道一声——夫人,是为礼数。不知谢公子为何会动怒?”他微微抬起下巴,面露困惑。
王尧晟眯着眼,他沉下心来。他心底十分介意这个姓氏。闻君安自然不知晓其中奥秘,但这堵得他一口气也说不出来,不上不下。他只得道:“你知道就好。”说完他硬拽着沈香龄离开。
闻君安默默地目送二人远去,胸膛的起伏越来越剧烈。这场交锋,谁都没输,谁也没赢,都互相讴着一口气。
唯有沈香龄身上淡淡的幽香仍就飘散在风中,吹卷着底下落下的残破竹叶,将这阵暗香带走。
他拄着手杖站在原地,指尖绷得很紧,若是有旁人经过,定会觉得奇怪。过了许久,他才肯动身,抬脚时顿了一瞬,轻嗅着巷中只剩下浮尘的味道,不甘心地离开。
行至会馆门口,此刻不如午时热闹,门仆仍就捧着本书低头看。突然,身后传来落地的声音,只轻轻一踏,一身紫衣的听音正在树下四处张望。
她捏着剑柄走来。
“我家姑娘呢?”
闻君安不答反问:“你方才在做什么?”
这人,姑娘丢了他竟还责怪起她来了?她抬手捏着闻君安的领口,咬着牙:“你快说,不会是让她独自回府了吧?”
见状,闻君安抓过她的手腕往后轻轻一扣,他用了些内力,听音吃痛马上松手。
“你!”
“方才遇见了谢公子,她应是已随谢公子回府了。”闻君安近乎泄气地抚平领口的褶皱,目光随意地落在地上。
听音松了口气:“我适才见谢钰同几位举人来到会馆闲聊,好奇他们的身份。趁着谢钰离开,跟过去想要一探究竟。”
闻君安:“想必是谢家也想要招贤纳士,于是派谢公子来会馆探探路。”
“这怎么可能?!”
“这并不算是一桩坏事,为何不可?”
听音一顿:“好坏不论,但谢公子怎么会听从谢非池的命令?”
言毕,闻君安没有任何反应,像是一桩无关的事从他的耳边飘过。
听音心想,罢了罢了同他说这个做什么?她就是担心,若谢钰顺从谢非池,那岂不是谢非池让他娶孙慧,也是可行的?得到想要的答案,她转身告辞,却没察觉到,闻君安微垂的眼睑颤抖了几下。
他掀起眼帘,涣散的瞳仁慢慢地聚焦,落在听音离开的背影上,语气温和:“听音姑娘,劳烦你帮我给香龄带句话。”
听音侧头,抱臂停住。
“就说…是不是我送的东西不讨她喜欢。”
“哦。”
听音一脸疑惑,接着她点头用轻功飞走了。
闻君安捏着手杖,在她消失之后的刹那,神色寒冰入骨。他想,谢钰怎么会愿意听从谢非池的命令?他嘴角扬起苦笑,明明同沈香龄在一起时,还不觉冬日寒凉。
此刻背脊上却被冷风舔舐着一阵阵地往后颈蹿。
难道谢非池早就知道狸猫换太子之事?又或者是他根本就无所谓儿子是谁,只要是个听话就行?
“春阳如昨日,碧树鸣黄鹂……”
他如何能又悲又喜,只在一瞬之间?
他自嘲地笑笑,自己分明什么都不记得,却仍然觉得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