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街上闲逛的人多,不仅是过路人,在会馆里苦读的书生们也会趁着用膳后一齐在街上消食片刻,全做消遣。
闻君安顺着她的视线望去——那名男子似乎是听到自己的名讳,环视四周之时同沈香龄对视。见状,闻君安眯着眼,这男子年纪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长了双幼圆的眼,模样生的显小,端看样貌倒是有几分姿色。
他板着脸,眼波流转间窥探起沈香龄的神色。
沈香龄今日穿得素朴,许是来会馆,不想太招摇又或者是…不愿被人知晓与自己的关系。她今日挽的双丫髻挽在耳后,用发带挽着中段好似一个大的同心结,余下的发带留在耳后飘扬。
她此刻举起手冲沈安打招呼,眼里竟是惊奇,芳若小家碧玉般亲切可人…二人的年纪倒是很相配。
见是沈香龄,沈安扬起一张笑颜,踉跄了一瞬,走到了沈香龄面前。见他失态,闻君安捻了下手指。
“见过香龄,见过闻公子。”
“好巧呀沈公子。”
沈香龄笑着让他坐下,眼神刚落在茶壶之上,一双修长的手已抢先一步提起壶把,倒了一杯递给沈安。
“多谢闻公子。”他倒也不拘泥,坐下后又拱手,“沈某姓沈单名一个安字。闻公子唤我沈安便是。”
“沈安…姓沈?”闻君安闻言呢喃了两下,不明所以地审视着他。
沈安又答:“哦,我同沈姑娘没有关系,不过是同姓而已。”
闻君安有些失落地点头,不是同姓那应当不是劳什子的表哥——他闻言只是对着沈安微微一笑。
“既是同姓,那八百年前也算是一家,如何就没有干系了?”沈香龄打趣着,她远看沈安走路的步伐觉得有些奇怪,仔细打量着骤然发现,“诶你的脖子——”她手指着沈安脖颈附近,尽管已尽力遮盖,可抬手见礼之时仍然露出了些青紫的痕迹。
沈安用手盖住脖子,并不想被人察觉,一时有些窘迫:“我——”,说完,他低着头,与方才坦然自然不同,犹豫与沮丧压在肩头,闪躲的眼神似乎是思索着该不该说。
闻君安眯着眼,在一旁悠悠地饮了口茶。
他是黄府的门客,如今黄府倒了,沈安会有所窘迫受到打压是常事,世上之人免不了见风使舵的人,可……打人?为何?沈安也不过初入舞象之年,怎么会得罪人呢?
沈香龄好奇,可也不便揭人伤疤,只是谨慎地问:“你如今可有为难之处?可要我相助?”
她向来乐善好施,闻君安闻言眼神微动,他修长的手握着茶杯,食指不住地轻点在杯身。却不知为何圆润的指节突出着,关节连着地肌腱凸起像是绷紧的琴弦,仿佛是用力克制着什么。
虽得沈香龄好心,沈安摇着头,他搓起手指,犹豫片刻还是开口。只是开口前左右环望,挪了几步离得同沈香龄近了些,压低了声音。
“沈姑娘,你…你这几日可有见过黄姑娘?她现下如何?”
“嗯?”沈香龄面上一派正经,努力地收拢着神色,心里却在尖叫,还真让她瞎猫碰着死耗子猜对了?她乖巧点头,“正巧,今日刚见过。”
言毕,沈安很是激动,尽管他努力地抑制着昂扬的胸膛,握着拳头。
“真的?!”
“那黄姑娘瞧着可还好?可有受伤?”
沈香龄奇怪:“她还好呀…除了有些累,其余都好。沈安你怎么会这么问?无缘无故的她怎会受伤呢?”
“黄大人受伤她都不会受伤吧?”
闻言,沈安放下心来,接着他努着眉,愤怒地吐出口气,将手握成拳拍在桌上:“沈姑娘,你有所不知。黄府的下人被遣散后我们这些门客自然也不能留下,黄大人还推举我去别的府上做事。”
说到这儿他的声响比方才大些。
“我很感激黄大人,这一年在黄府存下的银钱全数奉还给了大人,虽大人不愿收,可家里家眷孩子都得过活,他便勉强被我劝着留下了。”
“可谁知不过几日,我又去黄府想要拜见。想着黄大人照拂我多日,我虽两袖空空,但也算是有把子力气,能尽些绵薄之力,想着能替他们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也好。但那日偶尔发现,黄府外竟有几名男子假借路过之名,实则是暗中蹲守监视他们。”
“我便上前试探。”
“谁知他们一下子就将我认了出来,裹着麻袋拖到巷子里殴打!末了还告诫我,说他们的主子说让我离黄府远一些!”
沈安气得不行,他一双眼睛瞪得很大圆乎乎,满脸都是不可置信的气愤。
“后来我便偷偷跟着他们,才知他们原是付翰林手下的人!”说到这儿,茶肆里有几位侧耳的书生面上一惊,似乎是知晓了些不得了的事。
谢钰马上用眼神扫过,书生们扭捏地侧过脸不敢再偷听。沈安继续开口,沈香龄并未阻拦,她倒是觉得这位沈公子在此刻聊起此事,倒像是故意为之。
沈安担忧之色溢起,“黄府如今只剩下孤儿寡母,我担忧她们受辱……黄大人平日里看着和蔼,实则性子强势,说一不二。夫人待人是出了名的温柔和煦,更别说黄姑娘了……”
“黄大人不在…她们可如何是好?”
他愤愤不平,可无奈自己力弱,无法相帮,身上更是一贫如洗更合论其他。言毕,沈安肩膀微松,颇有些气馁。此时眉眼微垂,沮丧地倒是让他有了些这个年纪该有的孩子气。
沈安长吁一口气,见状,闻君安略松心神,微笑着给沈安斟茶一杯,语气温和又体贴:“说了这么多,先喝些茶解渴吧。”
“多谢闻公子。”
沈香龄却不解。
这个付翰林还真是心思诡谲,他自己委屈不已,报复黄家,可为何又安排人看守着黄府?是挂念黄家会被外人欺辱?还是唯恐她带着孩子偷偷离开?
若是挂念黄家,那今日在黄府不是付翰林并非装模作样,反而是真的在意黄之茹?
可为何?
黄家贪污之事定然是板上钉钉,即便只是黄侍郎的胞弟为主谋,但牵连黄侍郎的不正是付翰林递出去的刀子?黄家如今判若云泥,他是图什么呢?
若他真的心悦黄之茹,那…真心待她不是更好么?
沈香龄不明白,只觉得这位付翰林是个心思扭曲之人,非得把黄之茹拉到比他低的位置,才能将自己的爱给她,能完全地操纵她,才能让付翰林逞心如意。
真是可怕……
她凝神想到这儿后一惊,目光沉重地盯着喝茶的沈安。沈安年岁不大,却是个知恩图报又懂礼守节之人,一派书生意气,不是固执执拗的老古板,人也格外真诚不虚伪…相比自己的弟弟,还真的是人比人气死人。
“沈公子这番话香龄记下了,多谢沈公子提醒。实不相瞒,今日我去黄府真的遇见了付翰林,他就在府中想要从黄之茹手里抢走孩子以此威胁黄之茹。”
“什么?!”
茶杯松手掉落在桌上,咕噜咕噜地滚了一圈,留下一片茶渍。茶肆中仅剩那一桌的书生也紧跟着侧目,继而马上收拢神色假装没有听见。
沈安站起身愤恨道:“不行!此人真是歹毒至极!我——”
“你——先坐下。”
沈安胸膛起伏两息,乖乖坐下。
“此事已了,我已相帮。”她不好说得显眼,毕竟是在外头,尚且有人不满节度使贪污受贿,公报私囊,连带着对黄大人也是诸多批判。
若是能让别人知晓付翰林的落井下石,倒也不错。书生向来介意做人的气节,吐唾沫的时候顺便吐他一口,也算是偷偷给黄之茹出口气,给他一点那么早与黄府划清界限的小小报应。
“你且放心,幸好你察觉此事告之于我,我等下便派人去告诉黄之茹。既然付翰林已派人守在府外,恐怕到时她离开六安城会生出些抢夺之事。”
“我们先做防备就不会出事。”
区区几日黄府就彻底换了另一番光景。虽皇上的旨意中并未写明黄大人有参与他胞弟节度使的贪污一案。也有朝中传言黄大人是被节度使一事牵连的,但被贬至知县,没收家财已然是一个巨大的警告。
许多人是见风使舵也好,又或者是真心地驳斥贪污之举,黄大人都直接被打入了泥地里,谁来了都能踩上一脚。
都说商人重利,最会趋利避害,沈香龄却不,雪中送炭实乃义举。
想到此处,沈安起身,作揖行了个大礼:“真是多谢沈姑娘,此恩沈安无以为报。若是以后有相帮之处,我沈某定当全力相助。”
他弯腰过半,是实在地敬佩。沈香龄心虚地想,她可担不起这大礼,自己只是热心肠罢了,于是非观上却很薄弱,也算是商人趋利避害的劣根性。
“好好好。我只是有些许黄白之物傍身,这不算什么。”沈香龄眯眼笑,“你先坐下——”
他的举动引得茶肆的人都朝他们看了过来。
沈安倒是不惧他人的目光,镇定自若地坐下。
她继续眯眼笑,眉眼弯弯引得闻君安注视:“诶——我这心里头有件事觉得奇怪,可能得沈公子解惑?”
“何事?”
“沈公子,我记得我帮的是黄之茹,她是我闺中好友,我帮她是应该的。她今日也早已谢过我。可沈公子你同黄家并无干系,这个恩——怎么也落不到你身上来谢我吧?”
她瞪着无辜地双眼,眨巴眨巴。
“这——”沈安闻言一时惊慌,他微张着嘴闭上又张开,然而脑中一片空白,正思索着该怎么解释,低头时见桌上茶渍蔓延,赶忙把帕子从怀里拿出来,作势是要擦桌子。“都怪沈某手笨,打了杯子——”
“诶——”闻君安眯起眼,“沈公子不必着急,让小二来打扫就是。”说完,他唤来小二,很快桌面被擦拭干净。顺势,闻君安重新将茶斟给他,又说道,“慢慢同香龄解释,不着急。”
沈安:“……”
见他一时语塞,闻君安嘴角藏着戏谑,他同沈香龄相视一笑,便已读懂沈香龄眼中同样的打趣之意。
“沈公子是黄府的门客,虽入府时日不长,但深受黄大人恩惠,是个知恩图报之人。此时见黄府落寞心生不忍,想要相帮,看来是不愿做落井下石之辈。想来,沈公子不是替黄姑娘道谢,而是在替黄大人道谢。”
他给沈安找好了借口,惹得沈香龄止不住的调笑。
沈安:“……”他干巴巴地回着,“—是,我、我就是这么想的。”
闻君安点头,对沈安的紧张了然于心:“方才香龄询问之时,沈公子之所以没有这样说,是因为一时慌张——忘记了。”
沈安:“……”他低头啄了一口茶,此时缓过神,眼前这两人狡猾的像两只狐狸,坐在这儿一唱一和,原是在拿他打趣,可他又不能矢口否认,年纪尚小让他只得硬着头皮,“对……”
见状,沈香龄更是用力地抿着唇。她在桌下飞快地轻拍闻君安的大腿,求他别再开口,不然自己真的要忍不住大笑,到时沈安怕是要羞愧而走。
闻君安于是见好就收。
“咳——沈公子,你方才是在书肆买纸笔么?”沈香龄悄悄地递了个台阶。
“不是,沈某去卖了些拙作。”沈安带着些世俗被压垮后的醒悟,他蹙眉,郑重道,“沈某是想参加日后的科举,可囊中羞涩,为了备考只得卖些拙作才能勉强度日。”,说到这儿,想起沈香龄当日之言,沈安想沈姑娘真是神机妙算,让她料中了,只可惜当日他并不当做一回事。
“我孑然一身无谓口腹之欲,一人独活,好与不好都不甚在意。可到了真想尽略显绵薄之力,相助恩人时却有心无力……不怕沈姑娘笑话,如今沈某觉得沈姑娘所言很有道理,乃是人生格言沈安应铭记于心。”
“哦?”沈香龄眼神一亮,自己说出口的话还能被人当做人生格言?她有些自得,“你想通了便是最好。若是日后艰难度日可来找我,黄大人关照你你也知感恩,我就权当替黄之茹多谢你。”
“不过可惜,今年的科举你怕是已错过,只能暂等来年。”她顿了顿,“诶——难怪你方才见过君安就能直言他的名讳,原是认识。”
“是,闻公子在会馆中时常会相助其他举子答疑解惑,我在会馆附近寻了地方住下,一来二去整条街都知晓了。”
沈香龄甚是欣慰地点头:“那是自然。”她歪头骄傲着好似得到众人赞扬的是自己,凝望着闻君安,“君安从前每每都是榜首,从不落伍。”
“当真?”
她的夸赞让闻君安有些羞涩:“多谢沈公子抬爱,也只是几句粗言罢了,并不作数。”
几人又待了一炷香的功夫,街上的人影逐渐稀疏,许多举子都已回会馆继续修习。
茶摊的小二支着下巴盯着不停冒着热气的炉子,眼皮逐渐落下。沈香龄怕耽误了闻君安读书的功夫,便催促他赶紧回去,闻君安趁着沈安起身之时,藏在衣袖下捏了一瞬她的掌心。
沈香龄低头,就见闻君安用眼神睨她,狭长的眼尾可怜地耷拉着,眉眼微抬,丹凤眼微睁,将瞳仁露了出来,显得很是可怜。
“这就走了?”
沈香龄见他这般,心尖一颤,只得悄默声地说先送沈安离开再说。
三人拱手拜别,沈香龄目送沈安离开,此刻路上人无人,便大着胆子揪着闻君安的衣角到会馆旁的偏巷。
见状,听音停下脚步,她跟在后头简直是没眼看。今日这一遭她再怎么不通情事都已知晓沈香龄与闻君安已是互同情愫。虽未探究清楚真相为何,但她无所谓,只要沈香龄开心就好。
她寻了能随时观望巷口的地方站着,并不想打扰二人缱绻。
沈香龄拉他到巷子里,见四下无人,便踮脚压着他的手,飞速地亲吻了下闻君安的脸。
眨眼睛,闻君安都未反应过来,脸上的柔软的触感瞬时消逝,唯有暖香还滞留在脸侧,他一惊,随之而来的是心中的欢喜。
而“犯案”之人却很快地逃离现场,还故作镇定,企图装作无事发生。她身后的发带飞扬着,同这双无辜大眼睛一般,忽闪忽闪地冒着得意,让人看着心痒。
他凑近,歪着头去瞧沈香龄羞涩又大胆的眼,满心里都是合意。闻君安的鼻尖嗅着她的暖香,低沉的声音温柔不已:“这么快?猪八戒吃人参果,我还没尝到什么味呢。”
“哼。”看似在骂实则娇嗔着,“怎么能说自己是猪呀,真是笨死了!”她嘟嘴,剜了他一眼。
还好沈香龄素来阔气,从不吝啬自己的亲昵,正打算给眼前这个“猪八戒”补上一个“人参果”,身后传来熟悉的惊疑之声。
“香龄?”
“你为何会在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