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大人还未回府,沈香龄便给黄府众人叫了索唤。
这几日黄府日子都过得紧巴,众人心头好像都压着石头。得知沈香龄做东,黄府的妾室们忙将自己的孩子唤过来一起用膳。孩子们不明白家中光景为何突然变得艰苦,见到满桌佳肴不免高兴,这顿饭吃得笑声阵阵,也算是用得尽兴。
同黄之茹拜别后,沈香龄站在巷子口,擦拭掉眼尾的泪水。
心想,既然都出府一趟了,不如去见见谢钰。会试之日临近,中举的书生们不住客栈,都会去会馆居住,一是省钱,二是方便大家互相结交,方便交流才情,打好关系。
可听音…他们尚且不知晓内情,她也无从解释为何闻君安就是真的谢钰,这般离奇之事,若是同他们说明缘由,定会觉得自己疯魔了。于是沈香龄打算先暂时隐瞒,让听音先回府,她不喜闻君安,沈香龄怕二人见面时又掐起架来。
其实,听音曾经是极为欣赏谢钰的,评过一句“文武双全好男儿”。若是她知晓真相,以她刀子嘴豆腐心的性格,恐怕日后相见定会后悔句句如刀。
听音闻言沉默不语,六安城里并不算太平,让沈香龄独自出门,若是被拐了如何是好?
沈香龄想也是,便让她同行,只是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要同闻君安起争执,让她只看不说。
听音见状无奈地叹了口气,抬手比针在嘴前缝了几针,示意从现下起闭嘴不言。
沈香龄不好意思地抿唇。
“也没必要这样嘛。”
她说得娇嗔是在卖乖,听音无奈失笑。
不不多时,二人来到会馆门前,沈香龄一袭素雅的打扮,在门口探头探脑。来之前未曾提前告知,也不知他现下在不在会馆中……她冲着门仆亲切的笑:“劳烦问一声,闻公子今日可在会馆?可能行个便利帮忙通传一声么?”
那门仆是个青年,他抬头打量了沈香龄,笑着摇头:“哟,又是来找闻公子的小女子?您且等着吧,他是不会见你的。”说完自顾自地捧起书看,不再理会。
“?”
沈香龄奇怪:“那能劳烦你帮我通传一下么?就说沈香龄在门口等他,他定会来见我的。”
门仆翘着二郎腿坐着,听罢,他斜睨了沈香龄一眼,也不想扫她兴,而是好言相劝:“这话小的没有听过十遍也有二十遍。每每闻公子都说不见,还让我以后不要通传这等琐事,消磨他读书的功夫。”
“这几日来寻他的人多,我才不去,我可不想得罪他。”
沈香龄有些着急:“小哥,我当真与他相识。你不信去一问就明白。”她稍显忙乱地探着衣袖,袖兜里面空空如也,心道不好,今日出门为了轻省便没带银钱,听音怀里的银子也已给了黄之茹。
她思索一瞬,正想着办法。
身后的听音走向前,将佩剑拍在桌子上。竖起的眉毛带着些撒气的凶悍:“我家姑娘让你去你去便是!不然小心刀剑无眼!”
“嘿——”
那门仆后仰着头,见状似乎是很不屑:“动什么刀啊…不就是叫个人来么…”言毕,默默地将书拢在袖子里,走之前还打量一眼沈香龄,终究是没再吭声。
姑娘家的面皮薄,不知有多少女子淡妆素抹的来会馆会见情郎。这算是私下底的男女幽会,自然怕被家里人遇见,因此皆是乔装打扮。
六安城里贵人多,他也不执拗,转身进了会馆。
沈香龄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目送门仆离开。
“多谢听音,今日就是没带足钱……”她小心翼翼地把桌上剑捧起,还有点沉,坠她的手。沈香龄拿起挂绳扣在听音的腰间,拍了两下剑身,叮嘱着,“你可要挂好,下次可不许这样吓人了啊。”
听音靠着墙,她本就不喜闻君安,方才也算是小小的仗气欺人一把,便摆了个缝嘴的手势,继续闭口不言。
“哎呀……”
不一会儿,门仆就回来了。
跟在他身后的,正是闻君安。
他穿的朴素,没有在巴陵县时的雅致讲究。一身天水碧的素衣没有纹饰,腰间用皮革作腰带,增添了几分男子气概,少了文气。头上不过是皮革作的冠,简单素朴的一身却也盖不住他卓越的气质。
这张脸仍旧惹眼,细细看去,眼下泛着不显眼的青色,头发也不如以往妥帖,露出几分盖不住的毛糙。想来是钝学累功不分日夜所致。
他执着手杖缓步走来,离沈香龄越近,脸上笑意便越深。未料到沈香龄会倏然来寻他,方才听到门仆通传,还以为是听错了。
沈香龄高兴得在原地垫脚,全然不在意一旁皱眉的听音,她抓着剑柄食指点点,心想,倒从未见过闻君安笑得这么荡漾,让人忍不住手痒,想动手来两下。
听音抬头望天,试图冷静下来。
倒是门仆有些新奇,坐回位置上倾盖如故般问道:“这位沈姑娘你倒是厉害,还真让你把人叫出来了。”
沈香龄嘚瑟地挑眉,两个猫眼睁得更大了些,满脸的得意。
她眼尾高高地挑着,溢出调皮的神色:“我就说与他相识嘛。方才我的护卫有些失利,实在抱歉。下回我们还会再见,到时定会给你带些好吃的赔罪,也劳烦你多费心照顾、照顾闻公子。”
那门仆脾气也好,见她笑意盈盈没有架子,笑起来时脸颊肉圆润像极了苹果白里透着红,好似家中阿妹,感觉分外亲切,与她打趣起来。
“你这小女子倒是很会卖乖嘛。”他挥挥手,“无妨无妨,小事而已。可别哄我啊啊,我倒要看看你带的是什么好吃的。若是真的好吃,我定会替你把闻公子给看紧了。”
闻言,沈香龄用力地点头:“那就多谢了!”
门仆又挥手:“害——说这些。”
“咳咳——”
沈香龄循声疑惑地抬头:“…嗯?”
闻君安淡淡瞥过门仆一眼,咳完后摸了下喉结,若无其事道:“看书久,忘了喝水有些渴。”言毕,又轻轻地憋着气,轻咳着。
一旁的听音:“……”
真是没眼看。
沈香龄紧张地上下扫视着他,他穿得少入冬后又愈发冷,不知过冬的衣裳有无备好。
“怎么都不懂得照顾自己?忘了喝水想必也会忘了用膳,这般苦读是会伤身的。”
“你身旁可有找小厮伺候着?要不然我替你寻个贴身小厮来伺候?”还未言毕,几个书生从会馆中出来,都好奇地探头看向他们。
沈香龄拘谨地左右张望。
会馆在这条热闹长街上,这条街商铺林立,行人络绎不绝,她探头寻了个茶摊。
“我们先去一旁的茶摊坐坐?站在这儿不便说话。”她说罢,害羞地抿了抿唇,下巴扬起圆润的弧度,让人很想捏上一捏,让闻君安只觉手痒。
沈香龄连珠炮似地问完,都未等他的答复就已安排齐全。只要沈香龄的眼神一直落在自己身上,他就会感到无比安心。
“好。”
他满意地轻笑,语气温和地像是春风,弯起的丹凤眼像极了狡黠的狐狸。
在茶摊落座后,听音去点茶,沈香龄皱着鼻子埋怨:“怎么穿得这么素?是没有银两置办么?现下已彻底入冬,忍冬早就将棉夹袄给我备上。你穿得这么单薄可觉得冷?在会馆里可有点炭?”她思索片刻,“要不我遣府里的小厮来贴身服侍你?”
闻君安吸了口气,不是不耐烦,而是发出暗喜地闷笑:“不急,香龄你慢慢问。”他将手杖靠着桌边,从怀里拿出一方素帕,擦拭着她身旁的板凳。
桌子是四方的,他与沈香龄各坐在拐角处,这样不算同席,却是最近的距离。
他边擦拭边答道:“大家同住会馆我不好太招摇,故而穿得素一些。会馆都一应俱全。屋里没有点炭,身侧也没有小厮。”担心她不悦,又解释着,“我不点炭也无妨。”
“说来也很稀奇,我似乎不喜热也并不惧寒。再者,我应当二十有整了吧?会顾及好自己的。”
沈香龄站在身侧,待他擦拭完才坐下,他又用帕子开始擦拭起沈香龄身前的桌面。她早已习惯被照顾得这般周到。闻君安收回帕子,心下了然,想必是自己从前定是照顾她照顾得很好。
“那怎么行?你不惧寒可也不代表不冷?到时将人冻坏了如何是好?”她眼里浮现起往事,午后的阳光透过她的眼眸浮现出时光的掠影。她点头道,“倒也没说错,你确实是不喜热也不惧寒的。”
“这也是有缘由的。”
“谢大人在你幼时吩咐过下人,在入冬后非必要不许你院里点炭,说是怕你沉溺安逸,觉得读书苦从而不喜读书。你倒也从未叫过一声委屈,但再习惯也因此事生过几次病。”
“冬日里执笔写字手冻得僵硬,怎么能专心读书呢?”她顿了顿,笑眯着眼,“是以你就想了个法子,每逢点炭之时,就吩咐他们将书房里的窗户大开,既通气又不会太暖和。谢大人见了倒没说什么,就是有些费银子。”
“你可见过屋外头下鹅毛大雪,屋里头炉火灼灼?实在太过怪异。”
闻君安对此毫无印象,他垂下眼帘,只是扯着嘴角:“怎会如此?”
“可不是。老师们都说你素来安静稳重,从不顽皮。可他们不知晓你鬼点子多着呢。对谢大人有不满,你不喜直接反驳,总是想些稀奇古怪的法子,让你父亲又气又无法责怪你。”
“本是你想的怪招,那日我也没同你在院里待多久,回去就染上了风寒。你气得很将罪过都怪在谢大人头上。不知为何,恰巧被你母亲知晓此事,误以为是你病了,还特意来看望你。”
“你倒装得挺像一回事。”
“你母亲走后,我们在书房里烤着红薯,听下人打听到的消息,说是周夫人在书房里训了谢大人一日。谢大人后来也就随你去了。只这不点炭的习惯仍留了下来,每逢大雪后院内才会陆续烧炭。”
语毕,沈香龄望向闻君安,是满脸的怀念。说到从前总是趣事多多,细品了品,还是幼时的经历别有意思。只是他沉默地点头,沉沉凝视着沈香龄眼中的怀念,沉默不语。
沈香龄见他不露欣喜,误以为他是因失忆无法记起来而失落,便没有再说。
“不说这些了。你定是还未置办东西,我今日恰巧有空,等下上街我就便去替你置办。我买的你可都得用起来,不许瞒着我不用。”
闻君安含笑说好,他抬眸,眼皮的褶皱压在眼窝,戏谑道:“奴家省的…如今身无分文,全靠香龄接济,哪敢不听香龄的?”
奴家——
沈香龄接过茶的手一顿,皱着鼻子笑剜着闻君安一眼。
听音:“……”闻言,她面无表情地将茶托放在桌上,木着一张脸,转身坐到另一张桌子旁。沈香龄回身望她一眼,无奈地朝闻君安耸肩。
端起闻君安给自己斟的茶,她轻啄一口,无意识地环顾四周:“诶——?”沈香龄瞥见对面书肆门口站着的身影,有些稀奇:“那不是沈安么?”
“——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