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低垂着眼帘,付翰林不免着急起来,又连唤了几声之茹。听得沈香龄起鸡皮疙瘩,心里暗道这男子可真会作戏,翻书比翻脸还快,好似适才疾言厉色的人不是他,一转头就温文尔雅极了。
沈香龄摸了摸起鸡皮疙瘩的胳膊。见黄之茹一直不出声,她在心里叹了口气。自是知晓黄之日突然知道实情,未缓过神来也
正常,提了口气正要骂付翰林。
却被打断。
黄之茹抬眸,压着颤抖的声音:“这几日你仗着孩子的由头屡次来闹,不正是为了品味一番我们家卑躬屈膝的姿态,好满足你的虚荣之心么?”她抬眸,温柔地眉眼露出些悲凉,“我自认为黄家从未亏待于你,即便是听到任何风吹草动都会主动问询你的想法。你曾说入赘二字难听,自觉委屈。一腔青云之志不想惹人多嘴,在此事上被人议论纷纷。”
“我便求了父亲,让他不要在众人面前提及,众人只知我是嫁给你的。”
“未曾想你会认为我们虚伪。”
“付郎…这些年怀着恨,看我安稳地躺在你枕边之时,你在心里又是如何想我的?”她深吸了口气,“那本账本……我记得,那个人是你举荐入府的吧?”
付翰林闻言一滞。
“你不敢在父亲在府时说这些,每每都是趁着父亲四处打点之时赶来黄府。今日还想将孩子强行带走,也是眼见我们离开京都的日子近了,为了逼迫我陪你回付家。”
她边说边走近,望向襁褓的孩子,这孩子跟她一样乖巧懂事,纵使是闹出了天,此刻也只是温驯露出一双眼睛四处转。黄之茹敛下带着些流连的目光,她狠狠咬唇,闭着眼作下此生最痛的决定。
“你若是想带走便带走吧!”
“父亲母亲本就担忧我性情太过温顺,到时嫁入夫家会受委屈,这才起了榜下捉婿的念头。”说到这儿,她温润地眼眸泛起水光,“他们替我打算,为了我从而多加关照你、苛求你,才会错走到如今这般地步。现下我怎么能舍去双亲?”
“我要陪着他们离开,我是我儿的母亲,可我更是黄家的女儿!”
沈香龄抿着唇,真是好过分!
她算是彻底听明白了这黄家与付翰林其中的弯弯绕绕,听意思,竟然是付翰林参与了做局构陷黄侍郎!但——她立即想到什么,皱着眉头心虚地瞥过余夫人。
这正是谢钰督查的案子,想到这儿思索片刻觉得不对,是那个假谢钰!不干谢钰的事。
心虚之情一下子就消散了,真的谢钰才干不出此等龌龊之事。
她眯眼,赶忙给听音一个眼神,听音明白地眨眼,在身后比划了个手势,表示很简单。
沈香龄便放下心来。
动作之间,听音用力地推着付翰林他母亲,付翰林的母亲倒向付翰林之时,想到她儿子颈间的剑下意识地抓着付翰林的衣裳,更加用力地往后倒,唯恐他被剑划伤至死。
混乱间,付翰林被扯得往后带,二人齐齐向后倒去。身后的中年女子惊得要躲,一时不察手松了些。听音左右腿脚点地,弯腰掠过,将她怀中抱着孩子抢了回来。
一个转身,飞回沈香龄身后,孩子却像是知道了什么,此时发出一阵响亮的哭声。听音一惊她瞪大眼,一只手还持着剑不知如何是好。
身后,黄之茹愣在原地,缓过神来她眼里有喜有惊还有泪,赶忙走向前轻声道了句多谢,将孩子抱回怀里。
“娘亲在这里…不哭不哭…”
付翰林坐倒在地:“……”一旁的付翰林的母亲倒在地上啊哦哟一声,一直以来安静如鸡,此刻却坐在地上撒起泼来。
“哎哟喂!这真的是欺负人哟!我一把老骨头了被打!,我儿子是翰林是状元我要报官抓你们……没有天理了,老太爷呀…”
这倒是个好招式,撒泼打滚,可惜撒泼打滚在绝对的武力值面前相当于是不存在的。
沈香龄见状故意面露鄙夷,她鄙夷地太过显眼,眉眼鼻都皱巴到一起,嫌弃地努了努嘴唇。
付翰林向来自卑,此刻觉得羞耻不已。他站起身,目光灼灼地盯着黄之茹半晌,期盼她的回心转意,可她自始至终都并未看正眼瞧过付翰林。
听音挡在黄之茹身前,冲他挑了挑眉,他无法威胁只得转身就走。走时还丢下一句,休书他未写,还会再来的!他们的人走后,沈香龄松了口气,妾室们扶着余夫人坐下。
“好了夫人,没事了没事了……”
黄之茹抱着孩子还不忘捏着沈香龄的手心道谢。沈香龄伸手揪了下孩子弹弹的脸蛋,她倒是乖,像葡萄似得眼睛望着沈香龄,哭声也渐渐变小。
“她好乖啊…我就说没有认错干娘吧?”沈香龄有些庆幸地感叹着,“还好付翰林今日只带了几个中年女子,若是带了护卫,我只带了一人对抗起来怕是很悬。”沈香龄又想,是啊,他为何不带护卫?…难道是这位付翰林不想自己的妻子见到外男么?
黄之茹闻言点头,顿了顿,自嘲地笑了一瞬。
沈香龄没把心里的疑虑同黄之茹言明,而是伸出手掌,掌心朝上放在半空。听音便从怀里捞出来一个香炉大小的布袋子,她塞给黄之茹。
这沉甸甸的能什么什么?黄之茹忙说不要,她抱着孩子怎么也不肯拿,还抗拒地侧过身。沈香龄索性将布袋放在孩子的怀里,像个蹴鞠一样立着,足见银钱重量。
“这可怎么行,我……”
一旁的余夫人见了也是诧异,将布袋子拿起拒绝着。
“香龄,这可怎么好意思,我们……”
“哎呀,这才多少!只不过给了些银子。你们要一路南下,下人虽已遣散,可总得留几个人路上伺候孩子吧?你看看,这些妾室难道都带着,定也要遣散一二,让大家都好聚好散。这些打点都算少了。”
她佯装生气:“不许再推。你走时定要告诉我,我再拿些金银细软给你。”
银钱自然是最重要的,黄之茹赶忙把孩子塞给黄夫人,近乎是扑进沈香龄的怀里,抱着她痛哭出来。
“香龄……我,我们一家都记得你的恩情…多谢……”
“只是些黄白之物……除了这些我竟想不到还能替我们这十几年的闺阁友谊做些什么。”沈香龄眨眼间也流下泪,她吸着鼻子,埋在黄之茹的肩头:“说什么恩情…我是你女儿的干娘,这点忙都不帮怎么能叫做干娘呢,嗯?”她轻拍着黄之茹的背,安抚道。
“不怕,只是抄家。若是黄大人能干,想必没几年又能回到六安,到时我们还能再聚。”
她说完黄之茹只是啜泣,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了。
黄之茹不知晓此案的内情究竟如何,父亲也从未跟她提及过。出事后也直接言明,不需要她去替自己周旋转圜。她当时只想父亲是真得很疼爱她,现下明了,是父亲不愿让她对着付翰林低头。
她不懂官场之事,可被贬抄家就能直接看出皇上的态度。黄之茹想,虽只是一本账本,也让皇上起了些疑心,纵然是留了些后路,怕是再也不能回到六安。
今日,已然是这辈子与沈香龄的最后几面。
这样想着,她抱着香龄更紧了些。
彼时,日头初升,渐渐起了些暖意。城西会馆的门口放着一日晷,晷针的影子直直地指向巳时。天气微凉偶有男子经过摇头晃脑地背书,嘴上冒着些白雾,忽而传来争执之声,但很快就消散了。
在会馆的一角瓦房处,推门进去狭小干净房中只一张长桌,进门右侧放着一张方形小桌,还有谢钰坐下的一把短小木凳,再有一张床再无其他,倒是桌上地上都尽数堆满了摞得齐整的书和竹简,桌上的纸墨笔砚都摆放的很规整。
床上叠好了几件衣裳,房里很整洁不见脏乱。可房中的墙上爬满龟裂的砖头,忽前忽后的立着,一眼望去还是让人觉得心乱。
闻君安正坐的板,捧书细看,左手捏成拳搭在桌边,桌边一角还放着一盘煮好的粥并着一盘咸菜,已是放了许久,连热气都已消散。
他读到要处、不解之处才肯执笔记下,不小心碰到托盘发出清脆的响声。闻君安赶忙放下毛笔,他轻捏眉心,这早膳竟不知是何时送来的。
肚子里空空如也,他想起什么浅笑着将一旁方形小桌上的食盒打开,里头放着几个未吃完的柿饼,各个都是规整化一的圆。
擦拭了下手后,左右仔细观察了下才下口,还是未想通究竟这厨娘是如何显的神通,能将饼各个都弄成差不多一个模子的圆,研究片刻仍是不得所知。
一两个柿饼充饥片刻,打了盆水洗手擦净。
他望着从窗子里透出来的白色日光,察觉到了照不亮的冷意,透过薄薄的窗纸在窄小的屋里不停地碰壁打转。突然生出些惘然的念头,不知现今何时何许,自己这样做究竟有什么意义?最后真的能得到想要的结果么……
想到这儿闻君安只觉得胸口沉闷得快喘不上气,赶忙从桌子的抽屉里将一木盒捧在手心。推开盖子里头是沈香龄这几日留存给他的纸张,一一看过,细细摸过,心中的安定方增加了几分。
他脱了外袍出门在院子里开始打拳。
隔壁的举人正巧出门,他也很刻苦,捧着书想拿去外头读,见到了闻君安同他问了声好。
闻君安点头,脚步踉跄了下回了他声好。随即四周跟着寂静,唯有传来细细的读书声阵阵。他一眼望去皆是青砖灰墙,规矩的纹路方方正正有一种莫名的沉闷地压在心里。
日日如此闻君安已习惯,但每日睁眼是陈旧墨味的书,闭眼是灰色狭隘的墙,不免升起了空空的迷茫。
自觉自己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都是一场梦,皆是一场空。
每逢他这般感叹都会自嘲地想自己真是矫情。
可心却在不停地收缩,唯有挤出些痛意来,才能让他感到自己还是一副血肉之躯。他一边打拳一边想,还是有的,没有痛楚也能感到残活之时,这样想着,用鹅黄色的发带在眼前、脑中盘旋,渐渐汇聚成了一个娇俏艳丽的身影。
他勾了勾唇,定定地想虽是初冬也算秋末,或许可以去药房买些金盏花来,做碗金盏玫瑰茶,美容养颜定能讨她欢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