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祖母的逼婚之意,众人都听得分明。孙慧心下一紧,忙向孙荣轩投去求救的眼神。
孙荣轩施施然地放下筷子,将女儿的神色尽收眼底,心中有了些成算。他用帕子拭嘴后起身道:“回母亲,亲事只是旁人空穴来风,怎么连父亲母亲都偏听偏信了?”边说他边观望起孙慧的神情。
火树银花之举他也有所耳闻,心里对谢钰是十万个不满意。
谢钰这般用心,若是自家女儿嫁进去,又对他倾心不已,怕是要狠狠地吃上苦头。他并不乐意促成这桩婚事,见孙慧没有第一时应下,心下倒是明白了些。
孙慧定然也知晓了此事。只是女儿家的心思难猜,若是她一定要得到谢钰,他自然可以相帮。若是不愿,那孙荣轩更是乐见其成。
“诶——这不正是合了我们的心意么?谢家新贵,他一人协领六部也算是吃上高官俸禄。真要在大周立足扎根靠自己一个人单打独斗还得等上多少年?不如就让这传言坐实了正好。”祖父说着,祖母闻言握紧孙慧的手,“是啊,我们也悉心教养慧儿这么多年。”
“我知荣轩你舍不得女儿,可女儿总要嫁出去的。养得这般知书达理、体贴入微,是该到了报答父母之恩的时候了。”
“是不是,慧儿?”
孙祖母笑起来甚是慈祥,她面相圆润,同你言谈之时总是柔声细语,看上去像极了讲理之人。可说的话却不容人有一丝的反驳。
双手交叠,手心渐渐冒出汗来,孙慧压着后槽牙,勉强地提起几分笑,从齿尖溢出一句:“慧儿知道。”
孙荣轩却一挥袖子:“婚姻大事自要仔细斟酌,岂能在饭桌上就匆忙定下来,父亲母亲,这…不合规矩吧?”
孙祖父孙祖母一时相顾无言,规矩规矩,这孙府是最讲规矩的地方。
“慧儿的婚事孩儿自会好好相看。既然父亲母亲这么看重,慧儿,现下就随我来书房详谈一番。”
孙慧见状赶忙称是,同祖父祖母见礼。孙祖母含笑的眼顺势冷下来,她堪堪松开紧握住孙慧的手,望着孙荣轩离开的决绝背影,很轻地叹了口气。
一旁的孙伯母偷偷地撇嘴,夹了块茄子放在祖母碗里,她一抬头,只见孙祖母深深地望着她,那双眼虽已上了年岁,上眼皮悄然挂下来些皮肉,掩住一分的眼睛。
却好似深潭的水,想要将人永生永世地困在里头。
“母亲请用膳。”她执筷的手一颤,讨好地冲孙祖母一笑。
孙祖母轻嗤一声,拧着眉没有动筷。
……
二人走得很快,外头候着的侍女们望着孙荣轩的背影,他一大步一大步地跨着步子,身后的苏慧近乎是小跑起来,她小心地收着劲儿保持着端庄的仪态,可这般情急之下,二人都没说一句要慢一些。
待离开厅堂,经过园子,跨进孙荣轩的书房后,孙慧一口气才算彻底松懈。她的丫头在后头紧赶慢赶,不好高声言语,也不好跑动,于是还未到苏慧身旁。
这倒没什么,孙慧拿出帕子自己擦拭着额头的汗。
孙荣轩皱着眉转身,见她气喘吁吁恍然道:“方才我低头想事,你怎么不提醒我走慢些?”
他走到圆桌给孙慧倒了杯茶。
孙慧赶忙行礼:“多谢父亲。”她接过茶浅啄一口。茶水是热的,带着烫。孙府时时备着热茶,为得就是告诫着饮茶之人需小口啄饮方是礼数。
孙慧只得匆匆放下滚烫的茶盏,捻着手指。
见状,孙荣轩招手唤来下人:“去上些果汁子来,解渴的。”
下人点头离开,父女二人坐下,孙慧坐着缓了好一会儿,拍拍胸口想要将胸口的浊气拍散。
“你……”
还未开口,就被孙慧打断,她近乎是带着祈求,捏着孙荣轩的袖子。她凤眸沁水:“父亲,女儿不愿嫁给谢钰,但求……父亲成全。”
孙慧与孙荣轩平日里相处不是很亲近,但也并不生疏。但凡是孙慧开口要求的事,孙荣轩都会帮她做到,更何况孙荣轩起初就同她交代过,一切由着她的性子来。
孙荣轩闻言颔首,并不惊讶。
“好,这样也好…我也听说了那件事,之前还担忧你过于执着会伤心不已。若是你已下定决定,这事就不难办。”
最难办的无外乎让祖父祖母应允,其余的孙慧什么都不怕。可这二十几载在祖父祖母身边侍奉,早就被打掉所有反叛的枝丫,唯有恐惧在瑟瑟发抖。
见孙慧并无喜色,仍是一脸担忧,他了然于心:“你放心,你祖父祖母那儿我去说就是,你不愿谁也强迫不了你。不用怕。”
孙慧将信将疑地点头。
孙荣轩在府内是说一不二,可他除去母亲死后反叛过一阵子,后来也是一路听着祖父祖母训诫,未起过争执,但孙慧已别无选择。
她拧着的眉头让孙荣轩觉得有些扎眼,见她唇色泛白,明明平日里孤傲清冷的面容,此刻的额发间被汗水浸湿,显出茫然的凄惨来。
曾经熟悉的面容一闪而过,他心口泛着酸,便打定心思想让她更安心些。
“既然是流言,就让流言四散。这也不是难事。此事父亲自会替你做主,你已到年纪是可以开始相看夫君。我会放出消息,到时在府内办个宴,特意不请谢钰来赴宴。这流言自然就止住了。”
“再说,都是流言所说,到时有人问起,与我们、与谢氏又有何相干?”
孙慧点头,两只手终于慢慢松开孙荣轩的衣袖,有些出格的举动让她有些羞怯。手指互相搓着自己的手指,上面两条笔直红色印子在白皙的指节上很是扎眼。
孙荣轩叹了口气,不知为何她就是简单布菜而已,要用那么大的力气竟在指上印出了筷子的压痕?
知晓女儿根本没用膳,担惊受怕之后定会饥肠辘辘。这一顿饭下来唯有他是吃了个饱儿的:“你回去歇息吧,我早已命人去你院里的小厨房吩咐过。他们已备好吃食,莫要饿着自己。”
孙慧这次倒是用力地点头。
“多谢父亲。”
行礼后离开没走几步,屋外头孙慧的侍女姗姗来迟,也是一头的汗,喘着粗气。孙慧停步让她擦汗缓缓,心里头却有些乱。
孙荣轩目送孙慧离开,心里感慨,一眨眼她倒是长大了。
如今模样生的极好,隐隐有了几分…她的神色。他眼里女儿的背影愈发模糊起来,渐渐显露出一个孱弱的女子背影来,眨眼间,眼前的画面又细碎成片,糊成一个高高大大的坟堆。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花了这么久,即便是稳坐高位也摆脱不了家族的桎梏,曾经的过往连同着孙府的腐朽,仿佛黏在身上的糖丝,再怎么拉扯仍是交缠不尽。
屋外头艳阳高照,虽是初冬,但只要日头照拂过的地方就不会觉得冷。他站在廊下,望着孙慧越走越远,脚尖却抵在屋檐的影子下,犹豫半晌还是收了回去。
“老爷,果汁子到了。”下人端着托盘低着头回道。
孙荣轩抬头,府内不兴这些小孩子的口味,许是后厨现做的,于是慢了些。
“送到慧儿院子里,送的时候注意着些,别被父亲母亲的侍女瞧见。”下人称是,将要离开之时他又道顺路去请谢大人来府内一叙,可话说出去时,手跟着一同伸出去却压着下人的肩膀,不让他离开。
静了一刻,下人静待着孙荣轩的吩咐。
“罢了,你送完果汁子后去谢府给谢大人带句话。就说此事作罢,我心已决,无需再提。”
下人点头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