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府内万籁俱寂,侍女们垂首在厅堂里侍候,她们穿着素色的衣裳两只手交叠搭在腹前,完全相仿的双丫髻,绑着步绳紧紧地伫立着。
在孙府里唯有风是活得,轻抚过侍女们的衣角,仿若穿过烧制精美却纹丝不动的陶俑。
“我记得慧儿曾去参加过黄侍郎她女儿的满月酒?”
孙慧布菜的手一顿,她将筷子放在筷著上行礼回道:“回祖母,是的。”
祖父接话问:“你与黄氏小女不熟吧?”
孙慧摇头:“并不认识。”
“那就好。圣上抄家贬官,但我端看皇上的意思应当是后续都不愿再用他。既然并不相熟,日后更不会再见,便不用来往,也算是少惹了一身腥。”
一旁的大伯母闻言,赶忙补充道:“儿媳还听说黄大人这几日在四处借钱。他们家将仆人都散了,如今又被抄家,许是去南下的盘缠都没有。儿媳看皇上的意思应当是想让他们死在路上吧?”
言毕,祖父皱着眉不悦地瞥了孙伯母一眼,他沉着气:“皇上的意思谁能说得准?又岂是我等能随意揣测的。”
可今日大伯母倒是很奇怪,平日里祖父祖母用膳,女子皆是不言,长辈多了小辈要在一旁站着布菜,以表孝心。
孙府内妾室则是要侍奉在主母左右,但祖父祖母辈分高,能一同与其用膳者了了,那些妾室更是没有资格为其布菜。
因此孙氏中但凡是小辈都不愿来孙府向祖父祖母请安,若是一不小心出了岔子还容易被责罚。
孙慧见她仍是不甘心,又问:“儿媳曾与黄大人的夫人,也就是余夫人做过同窗。她素来脾气好,大家都道她一句温柔贤淑。黄大人也时常哄着她。现下日子不好过,不知还不会那般温柔和煦呢?”说着她用帕子擦拭了下嘴角。
她从侧面瞟过,大伯母幸灾乐祸的眼未免太过灼目。
她与那位余夫人匆匆见过几面,并不知她的性情,估摸着大伯母与她有过桎梏,才这般高兴,幸灾乐祸竟都忘了用膳的礼数。
筷子准确又无声地夹起米糕蘸了白糖放在大伯母的碗里,大伯母轻皱眉头,瞪孙慧一眼,将米糕用筷子拨到一旁。
“只是有一事儿媳想不明白。也是奇了皇上怎么独独留下了黄大人一脉?明明黄家相关的堂亲但凡是血脉近亲尽数都参与了,也不知这位黄侍郎耍的什么好功夫竟然能把事情撇干净?”
此言一出,所有人顿住朝向大伯母。孙祖父放下执筷的手,冷冷地瞥过孙伯母,孙伯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赶忙紧闭着嘴垂首。
“女人家妄议政事像什么样子?”祖母淡淡道,“你今日得意忘言,竟忘了府内的礼数,这几日就来我这里跪抄女则百遍,以便静心。”
大伯母嘴角一颤,眼神请扫祖父的神色,嘴角下拉,并没有开口请罪。
“是。”
“既然吃饭都止不住嘴,起身一起随慧儿布菜吧。”
“…是。”
孙伯母站起身,很快仆人将公筷拿来,她不甘心地执起筷子。
“荣桓素来让着你,不知你竟把政事也能了解的这般透彻。牝鸡司晨,家之穷也,若是还有下次就去祠堂领罚。”孙祖父紧紧盯着孙伯母,待将她逼迫得卑躬屈膝低眉顺眼,才将眉头舒展开来。他素来气压逼人,一张国字脸不用细看都能从眉目嘴角看出固执二字。
“下人们都先退下吧。”
精致的陶俑们终于有了动作,行礼后有条不紊地一一退下,一时厅堂里空荡无比。
“好了,如今黄大人之事已过去,我们也得未雨绸缪。荣轩,过几日去细细盘一下账目,我们可不能落到这般田地。”
一直敛眉用膳的孙荣轩放下筷子,终于抬起头说了第一句话。
“是。孩儿领命。”
“荣桓,这几日你二弟来信字里行间皆是乏味抱怨。你写信去问问他可想要什么,让城里给他送便是。他素来性子急躁又贪图新鲜,让他入伍就是磨性子,倒是越来越耐不住寂寞。能得皇上青眼这济州佐领刚上任没多久,可别太自满以致延误军事。我们孙家好不容易能得复兴之机……”说到这儿孙祖父撇了一眼苏慧,“可得小心行事。”
孙荣桓称是。
孙慧屏气凝神,紧紧地攒着筷子以免发出声响。
“谢家倒是会钻营,这次让他们得了机缘,谢钰又得皇上信任此番出了风头,不知要委派他什么官。不过我听传言说是谢钰要同我们家结亲?恰巧你二弟又刚上任,也是锦上添花了。”
祖母闻言浅笑着,眼尾像鱼尾似得汇聚起来,她盯着孙慧布菜的一双玉手,被训导地干脆利落,伺候人时她一双凤眼低垂,哪还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
低眉顺眼,温润至极的模样不见任何忤逆反感,让人很是满意。
“慧儿贤惠端正配谢钰也算是绰绰有余。对了慧儿,你可有与那谢钰碰过面?如今民风开放,聊上几句也无妨的。”
孙慧执筷的手一动:“见过几面,并无交谈。”
祖母听了更是满意:“慧儿真是乖觉,守着礼数也好。不要学那些个放浪不羁的样式,坏了女儿家的品性。那你与谢钰婚事可有定下来?”
她的话温柔可亲,好似是真心为孙女的祖母,可字字戳心。让她本就坚定不移的念头不停地生出着无法撼动的盔甲,层层叠加。她忍下心口的不适,不敢轻易作答。
祖父祖母很满意谢钰,可……她抬眸,孙荣轩也正在认真地看向孙慧,孙慧的目光与父亲轻触后很快地躲闪开来。
孙伯母此时开了腔,她小心地开口:“听说谢钰同沈家小女有议亲呢。前不久刮起了股打铁之风,说是能见银树开花之景。这都是谢钰在这沈家小女的生辰宴上用心做的。”说完,她盯着孙慧温婉一笑。
孙慧淡淡道:“慧儿也有所耳闻。”
“这沈家小女,可是姓沈名……”孙祖父倒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香龄二字?”
孙慧讶异:“回祖父正是,只是祖父为何知道她的名讳?”
孙祖父皱着眉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他有须胡两撇在上嘴唇,一左一右翘起:“商贾之女,上不得台面。当初任宫学老师之时,我就曾罚过她的几个板子,性子顽劣至极,没有一丝女儿家的礼数。谢钰怎么会心悦她?怕是女子口舌多传错了吧?”
反而是孙伯母含着笑,不怀好意:“这谁能知晓呢?好似孙慈家的对那沈家小女很满意,上次生辰宴她接了拜帖专门去过一趟。”
这事祖母知晓,她轻抚着孙慧的手:“怕什么,孙慈家的不过是给先帝烧了几副碗筷,先帝念旧便世世代代都用他们。他们若是能与沈家永结同好也算是门当户对。谢钰定是要配我们家慧儿的。”
说完,见孙荣轩一直不吭声,孙祖母有些着急。
孙荣轩现下算是扛着孙家的门楣,连孙祖父与他交谈之时都会柔和些。
“荣轩,婚事什么时候开始议?你一个做父亲的定是不会操办,还是由我亲自来办吧?”
祖母这意思怕是要彻底的将此事定下来,孙慧眼睑颤了几瞬,连是都说不出口。
终究是来了,需要下定决心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