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菜上的差不多,斐霁巡视一圈四周,几个内侍敛衽候在一旁,未有退下的意思。
斐霁也不在意,从盘子里挑出一块瘦肉慢慢咀嚼,柴得很。
凌牧飞则捡着肥肉大快朵颐,叹惋:“听闻殿下好酒,可惜大营不让喝,要不然老夫高低和你碰一个。”
小鱼儿终于要咬钩了,斐霁伸长脖子咽下老柴肉,笑吟吟道:“酒我是喝了才来的。”
“哦,什么人跟殿下喝的,怎么只管酒不管饱呢。”凌牧飞咬了一大口胡饼,调侃道。
斐霁舔了一圈虎牙,笑得不怀好意:“诏狱重牢里,和我叔叔喝的。”
嚼饼的动作一顿,凌牧飞牛眼转了半圈,看着斐霁悻悻问道:“与殿下一同喝酒的,不会是……”
“说起来你也应当认得,靖远侯爷,姜留白。”
凌牧飞呛得狂咳起来,胡饼渣滓喷了一地。
近侍上前收拾,凌牧飞大手一挥,退散了一众人。
斐霁歪倒在一侧,敲着筷子,散漫等小鱼儿来。
凌牧飞额头已是薄汗涔涔,上前作揖,终于开窍道:“殿下可是有什么话与老夫说?”
“将军别紧张,我就是替姜留白带封信。”斐霁将那封他逐字逐句教着姜墨写的狗爬信拿出来,在凌牧飞面前晃了一下,“你可认得他的字。”
“认得,此等潇洒飞逸的字迹,确实出自小姜侯爷。”凌牧飞低眉颔首,回得更加小心翼翼。
斐霁在心里不屑鄙夷了一下,也就这帮武夫觉得姜留白狗爬字像个字了。
“认得就好。”斐霁侧歪着身子,慢悠悠说着,戏谑的目光直盯着凌牧飞。
看得凌牧飞一阵心颤,心想这小殿下还未及冠,已经生出震慑四方的王霸之气,日后可还得了,他两股战战问:“侯爷可在信中有交代卑职什么话?”
“有什么话,凌将军还猜不到吗?”斐霁将信拍在桌子上,话说得又慢又重,脸色骤然阴沉,他心里是有几份不悦的,凌牧飞在自己面前一口一个老夫,却对一个牢中重犯自称卑职,何等无礼!
凌牧飞双膝跪倒在地,恭顺求问:“卑职愚钝,请殿下明示。”
斐霁起身绕到他身后,缓缓道来:“圣上将南北军摘出太尉,就是让你们明公无私,专领天命,你可倒好,身为南军统领,掌管宫门重防,却背着圣上与赵旦勾结,暗箱授受,居心何在!”
“殿下冤枉,卑职胆敢有一点祸心,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凌牧飞挺直身子,目眦具裂,刚毅回驳。
斐霁居高临下打探着凌牧飞,看逼得差不多了,软了几份言语说:“凌将军莫要激动,我也不过是和叔叔饮酒时闲聊起来,他老人家虽陷囹圄,但仍关心朝政,怕将军误入歧途追悔莫及,特让我来代他问一句,看将军如此决然,别说叔叔,我一个局外人都信服了。”
小狐狸翻着滚撒着娇,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凌牧飞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虽难为情却又耿直问道:“殿下,赵太尉不是你舅父吗?”
小狐狸双耳一竖,挑着眉回:“姜留白还是我叔父呢。”
凌牧飞嘿嘿一笑:“你俩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我看当个酒友还差不多。”
看小殿下脸色又要转阴,凌牧飞赶紧如实交代道:“赵太尉找我,是想让我帮忙找个江湖术士。”
“术士?”斐霁半知半解,恒帝病倒之后,倒是经常召来些术士做法炼丹,赵旦想要巴结恒帝,网罗奇门异士觐见可以理解,但让看守宫门的南军卫尉去找一个闲人,就不太能理解了。
知道解释不通,凌牧飞接着说:“那术士名叫百里乘风,前些时日才召进北宫苑,本就与旁人风马牛不相及,不知他怎么得罪圣上,圣上下令让孙丞相抓人,赵太尉可能就是想凑个热闹,让我去找,我一个宫门侍卫哪儿脱得开,又估摸赵太尉是想找个由头拉拢我,不过礼我没接受,早就退回去了。”
“圣上,孙丞相,赵太尉……百里乘风。”斐霁转过身,左手握成拳头有一下没一下打在右手掌心里,捡着凌牧飞诸多废话里的关联,踱着步子喃喃思忖。
一个时辰以后,一封火急火燎的信暗传到诏狱。
姜墨打开火漆,被风卷残云般的草字戳痛了双眼,这样的烂字凌牧飞竟然写了足足三页。
上来先是一阵满腹牢骚的质问:“侯爷要是不信我,大可让太子殿下上疏革了我的职,何必关联到四殿下,让他亲自跑来南营传话威吓我?所以侯爷是完全信任四殿下了吗,他一口一个叔叔叫得亲切,卑职身份低微,不及你们叔侄关系好,能经常喝酒谈心的……”
关于姜墨与斐霁的关系鉴定,凌牧飞吧啦吧啦写了两页纸。
姜墨捏着山根,咬紧后槽牙,他奶奶的看了半天狗爬字,就这?
姜墨又释出一丝无奈的笑,心想,给小狐狸点染料就可以开染坊了,低估小骗子小油子花言巧语,挑拨离间的能力了。
耐着心看到信封后面几行斐霁对凌牧飞的盘问细节,再抖出术士一事,姜墨脸色骤然大变,一向求稳的他连吹了两声夺命连环哨。
哨声刺破铁门,穿过长廊,惊得檐头金乌乱窜,过道蛇鼠躲匿,刚送走饭的狱卒阒然回头,不顾周遭人的盯梢,提着食盒返回重牢。
方才还爽朗的初夜,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墨色浓云沉沉坠下来。
两只玄鸟自东西方向姗姗飞进宫阙,盘旋在永和居上方。
未曾歇息的斐霁挥退一众侍从,身着齐整衣袍,神色肃穆坐在堂上。
朔风冲开半掩的垂花门,将夜色里的红袍撩得烈烈翻飞。
斐霁苍白脸上不着一丝表情,骨节分明的手随意一招,两只玄鸟纷纷落在手边,垂首静候。
一封来自诏狱楚河,另一封来自太尉府顾千帆。
两派势力如同两股隐藏在暗礁下的劲猛激流,波涛汹涌,当仁不让,翻卷滚动的浪花皆指向一人。
太和门,正在巡夜的小队恪尽职守,全神贯注查探宫廷每个角落。
一道暗影乘风而来,骤雨紧随其后,如柱倾泻。
羽林军拂去脸上跳珠,鹰隼般的双眸很快捕捉到街角蜷缩的一团黑影。
长戟往上一挑,薄弱的黑篷衣飞过半个墙头,一张惊悚的枯槁鬼脸暴露在裂空的闪电中。
嚇得打前阵的羽林军后退半步,其他人紧围上,厉声问道:“什么人!”
“不可能是人,他怎么可能略过九重宫门的查阅?”
“不要自乱阵脚,我看是有人在装神弄鬼,先绑起来。”
几人正欲行动,忽闻街道两头人声煌煌,足音蛩然,铁甲兵器的摩挲声自四面八方传来。
“夜半惊魂,是他召来的小鬼!”
“莫要胡说。”
“宫中宵禁,怎么可能一下来这么多人,不是鬼那是什么!”
一时间风声鹤唳,几人背靠背围成一圈,长戟准备着随时出刃。
“小子们莫要慌张,是老夫。”打远传来一声底气十足的洪鸣之音。
听闻凌牧飞声音,几人如释重负,隔着雨幕喊回去:“将军,我们抓到一个擅闯宫门的贼人,正欲向你禀报,您真是料事如神,这就来了。”
凌牧飞沉着模子,粗硬的红髯被雨冲刷的炸在两腮,如阴曹刚爬上人间的阎罗。
小子们看他今夜拿了重戟,面面相觑不敢再吭声。
沾过血的人再要杀人时,周身会有淘不尽洗不散的血腥味。
他们退散两侧,给凌牧飞让开一条通向鬼魅的路。
阎王杀鬼,正是好活。
凌牧飞望着地上抖索不止的人,他没有丝毫犹豫,举戟砍下去。
一道飞镖破雨而来,打在戟顶铁头上,两两相撞发出刺耳的磨砺声。
凌牧飞偏转了半步,随即跟上第二刃。
地上鬼魅趁着空隙,泥鳅般钻入了人群中,铁戟与他错身,只削掉半缕头发。
凌牧飞转身追人,一把厚刀怼上来,他怒喝:“哪个不开眼的敢拦你爷爷我。”
“凌牧飞,宫廷之内,你胆敢擅自杀人。”火把骤然照亮整个街道,耿仲儒沟壑横陈的脸尽显无疑。
“我当是谁,原来是耿延尉。”凌牧飞没有收戟的意思,往前怼了他一把,呵斥道,“宵夜时分,你胆敢带人擅闯宫门,老夫今日连你一并收拾了。”
耿仲儒自知技不如人,挡不住凌牧飞的攻势,心中再不服气也不敢过多闲言,从袖口掏出一道明黄圣旨:“奉圣上之令,捉拿江湖术士百里乘风,我看谁敢拦。”
凌牧飞充耳不闻,道:“什么捉拿阿猫阿狗,老夫只知道他擅闯宫门,意图不轨,就当立地正法。”
说毕,蛮力挑开耿仲儒,直奔躲在身后的百里乘风而去。
“凌牧飞,你好大的胆子。”
八驾马车可以并齐的永和大道,一时间涌入黑压压的铁甲兵,大炮轰蚊子般将凌牧飞团团围住。
赵旦的撵车风驰急掣滚过青石板。
骤雨停歇,风鸣不止,闷雷一声接一声压在头顶。
凌牧飞抬头望着晓夜初明的天际,厚重云层包裹下,清明的曙光怎么也冲不破阴暗。
他不甘的放下长戟,倔强的膝盖不得不向权贵弯曲。
这一夜过得尤其漫长。
同一片天空下,还有多少人夙夜难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