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北宫苑朝歌夜弦,丝竹声声不断,歌舞莺莺不减,恒帝用醉生梦死麻痹着病入膏肓的苦楚。
原以为贪得一响欢愉,便能羽化成仙。
殊不知行将就木的身躯早已枯槁斑驳,濒临寂灭的深渊。
孙怀玉早早等在庭内,莺歌燕舞吵得他耳朵痛,遂退到庭外踱着四方步消解快要抑制不住的火气。
日上三竿,内廷终于鼓噪熙攘起来。
孙怀玉知道,恒帝带着一群邪佞宠妃出来花天酒地了。
他迈着坚毅步子,毅然闯进乌烟瘴气中。
还不等他发作,只见一行四五宦官,吃力抬抱着鼓鼓囊囊的硕大被褥,挤他前方落在恒帝面前。
恒帝神色涣散痴迷,抓着身旁宠妃的手,胡言乱语道:“爱妃,咱们的小宝贝饿了,想吃奶了。”
包裹之下,果真溢出几声啼哭。
只不过那扯着嗓子的啼哭更像狼嚎,听得孙怀玉一阵痉挛。
恒帝强抓着宠妃的手,将她推到襁褓前,一层层剥落开锦被,露出一张胡子拉碴的男人脸。
孙怀玉上前一瞥,竟是大魏堂堂三公太尉,赵旦!
赵旦臃肿的脸憋得通红,成股外流的汗液湿透三层袍子,年近五旬,还乖张的扮着孩童模样,朝恒帝装疯卖傻道说:“吃奶,孩儿要吃奶。”
恒帝被逗得歪倒在台上,揪着赵旦络腮胡,笑骂道:“野杂碎,这大魏离了你,谁还能逗朕一笑。”
被叫野杂碎的赵旦没有丝毫怒意,反倒更卖力的学着嗫嚅小儿,丑态百出的嘬着手指。
纵观一切的孙怀玉头皮发紧,面色涨红,他毫不犹豫的跪在恒帝面前,眼泪汩汩而下:“陛下,您乃九五之尊,怎可这般胡闹,要是传出去,士大夫该如何评议您,天下人该如何尊崇大魏天下!”
恒帝瞄了一眼孙怀玉,小声反驳:“不就闹玩了一下,话说得这般重,真是扫兴。”
孙怀玉还想再进言,恒帝岔开话题问:“孙丞千里迢迢找朕有何事?”朕跑这么远了,你还来烦我。
孙怀玉以袖掩面,擦掉泪痕,神色又严正起来,道:“臣想禀报百里乘风一案。”
“哦,你可抓到人了。”恒帝拂去方才不悦,来了兴趣。
赵旦灵活钻出被褥,跪在孙怀玉前方,插话道:“臣听闻耿延尉也抓到一个叫百里乘风的术士,此刻他正在外面候命,陛下可随时召他进来问话。”
“这百里乘风难不成还有个分身术,让你们都抓了起来?”恒帝疑惑。
孙怀玉笔直跪在地上,身子略显僵硬,叩首道:“臣无能,没有抓到百里乘风。”
“尔等皆为朕效力,谁抓不都一样,孙丞快快请起,刚好跟朕一起讯问下耿仲儒。”恒帝扶起孙怀玉,与他携手走去正榻。
赵旦仍跪在后面,看着二人相连的背影,嗜出一抹杀气森森的冷笑。
耿仲儒向前跪拜。
恒帝俯身瞧着他说:“可有审出什么?”
“禀告陛下,臣……”
“耿仲儒,你精通律法,深谙典章,身居维护公序良俗的延尉之官,可要如实禀报案件实情,莫要对不起你当初许下为天下公的誓言。”孙怀玉立在一侧,循循善诱。
耿仲儒额前青筋猛然一跳,缓缓跪伏在天子脚边,望着低到尘埃的头颅,他轻蔑一笑,掩着恶寒道:“臣不敢欺君罔言,所报句句属实。”
“好了,朕不是听你来废话和磕头的,赶紧说。”恒帝耐心告罄。
耿仲儒道来:“百里乘风能日行百里,且穿过九重宫阙进入内庭,臣觉得十分蹊跷怪异,审问之后得知,百里乘风有瞬移之术,弹指间可跨越万里,不受城门瓦舍限制,能自由穿梭宫廷街坊。”
“朕就觉得他是个奇人。”不等耿仲儒说完,恒帝双目发出渴求的光亮,“把人带过来,朕要亲自审讯。”
“陛下,万万不可,此人身怀诡异妖术,提到近前,恐生事变。”孙怀玉跪地恳求。
“这么多人看着,能生什么事变,他要有真本事,就让他在陛下眼皮低下遁走。”赵旦反驳。
恒帝更是来了兴致:“对,玄威说的对,先把人提上来,要是遁不走,朕亲自砍了他。”
“是。”耿仲儒直接应下。
孙怀玉被堵的脸色铁青,今日心气尤其不顺,他并非贪权恋富之人,要不是顾念太子在外朝孤立无援,他七旬身躯早就致仕回乡,含饴弄孙,过闲云野鹤生活了,何必在宦海沉浮,惹人妒恨。
百里乘风被压上来,恒帝看着不过旬日由丰满变得干瘦的人,着实吓了一跳,问:“你怎么变成这个鬼样子了?”
百里乘风撩开遮挡在前的碎发,露出一张苍白褶皱的鞋拔子脸,恭维的碜笑一下,张开黢黑到发烂的牙齿,尖着桑子道:“罪民用功过度,散尽了阳气。”
“听耿延尉说,你会穿墙之术?”恒帝才不在意是人是鬼,阳气阴气的,只想满足满心的好奇。
“罪民那是雕虫小技。”百里乘风眼睛一拐弯,看着恒帝道,“见了真龙威,就施展不起来了。”
“好你个百里乘风,那朕不杀你了,就把你养在宫中,等你施展的那天。”恒帝很快转了想法。
孙怀玉在身侧听得一阵唏嘘,天子一道令,底下人忙的晕头转向,又因他兴起的一句话,所有努力付诸东流,如同笑话。
孙怀玉合拢衣袖打算告退,他不愿再陪着胡闹,回到东都看着勤政为民的斐翊,看着以太子为中心正在冉冉革新的朝政,起码还有些安慰。
正要上前一步,赵旦挡到他面前,指着发抖不止的百里乘风喝道:“圣上都赦免你了,为何还害怕?”
百里乘风枯瘦如柴的身子快抖成筛子,看了一眼赵旦,又往后看着叠在后面的孙怀玉,他低了下头,后槽牙几尽咬碎,血腥气弥散充斥了脑海,才缓缓说道:“陛下皇恩浩荡,罪民不能再隐瞒。”
“隐瞒什么?”恒帝站在他前面问。
百里乘风面如死灰,心如槁木,瘫跪在地上麻木的说:“我用千里眼看见有人在诅咒你。”
恒帝敛住气息,整个气氛忽然凝滞住。
人满为患的厅堂此刻鸦雀无声。
人人都知道,恒帝最忌惮巫蛊之术,更何况诅咒天子呢。
“陛下,不可听信他一人之言,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应交由三司会审。”孙怀玉最先打破寂静。
“陛下正在审讯,何必再多此一举转到三司去,不妨现在听他一言,是否真的有人在行巫蛊之术,最终陛下自会有评判。”赵旦紧怼着孙怀玉。
“陛下,臣也觉得可听他一说。”耿仲儒跟着赵旦收尾。
恒帝吐出一口长气,坐回正榻上,横眉冷眼看着百里乘风:“说吧,说不好就砍了你的脑袋。”
百里乘风缩在地上,似乎已经死过一回,反而沉了声道来:“我看见一男一女缝制了一个人偶小人,人偶胸前写着你的名讳,上面扎着几根细针。”
恒帝将手边的茶杯怫然挥扫在地,他站起来双手掐腰,怒目圆睁质问道:“你可看清两人长相?”
百里乘风突然苦笑一下,全然没了惧色,他别扭着挣扎着愧疚着看了一眼年过古稀还依旧身板硬朗的孙丞相。
孙怀玉接收到了百里乘风的目光,不解的眯缝起眼,又忽然惊骇的睁大眼睛。
只听得百里乘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那一男一女,男的唤二郎,女的唤伯姬。”
*
“什么!羽林军查封了丞相府!”斐翊蓦然从几案上跳起,不顾堆满的公文,踱步向外走去,“这其中一定有误会,我去找圣上问清这件事。”
“殿下莫要冲动。”永和大殿之外,张正权周身长立,早早作揖等着斐翊。
“张御史,你可知我舅父犯了什么事,哪里得罪陛下了?”斐翊无助的抓紧张正权的手臂,未平息的肩头还在微微发着颤。
“羽林军在南阳公主妆奁里发现了巫蛊小人,而孙丞之子又与南阳公主私通。”张正权声音平和诉说着来龙去脉。
“伯姬和景明,他俩怎么会……”斐翊拧着眉头说,“就算他俩真有什么,但绝不可能在宫中行巫蛊之术。”
“那巫蛊小人,正扎着陛下名讳。”
斐翊听闻,直接瘫倒在左右内侍怀中,颤音道:“他们怎有胆量诅咒圣上,再说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呢?这完全说不通。”
“殿下,圣上已经相信,他们是否真的有行巫蛊之术已经不重要了,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张正权依旧波澜不惊,蹲下身与斐翊平视,直勾勾望着这位年岁尚轻的大魏储君。
“我去联合朝中大臣,让他们上疏替舅父求情,此事有人故意为之,想要污蔑陷害舅父啊。”斐翊说完,底气不足的避开了张正权如鹰隼般的双眸。
“既然殿下知道有人故意为之,为何还要再引火上身?行巫蛊之术的是丞相之子,那陛下为何还要连丞相也一并下狱,他为政几十载,难道还看不迫这拙劣的构陷手段,请殿下想一想,陛下拔除孙氏外戚,究竟是为了什么?”张正权语意铿锵有力,字字锤着年轻储君的心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