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忽而晦暗,光影斑驳诡异,一只庞大的黑色禽鸟箭矢般直冲斐霁而去。
“殿下,当心!”张篱反应不及,只拽到黑禽尾巴,那羽毛比铁屑还锋利,张篱愣是没拽下来,还划破了虎口。
飞鸟撞破窗棂,惊扰还在沉思的斐霁。
“嘶~”斐霁将玛瑙珠子握紧手心,睨过去一眼。
黑禽陡然停下挥翅,狼狈挂在窗台上,露出半颗脑袋,一双细长的褐色瞳孔滴溜溜看着斐霁。
张篱捂着虎口,惊愕到横行着进门,问:“这是什么鸟东西?”
“顾千帆。”黑鸟双脚落地,阴恻恻走近张篱,以为他要跟自己握手。
等顾千帆强行夺过张篱的手,心满意足的握了一下,虎口伤痕呼啦流了一地血,痛的张篱拧出大小眼,幽怨看着鸟东西。
“没规矩。”斐霁沉了声。
顾千帆收敛起鸟性,颔首递上一封牛皮卷,道:“这是胖子近日接触过的所有人。”
斐霁接过油卷,细数榜上人员。
张篱抓耳挠腮看着,有种一起声色犬马,射猎宴游的纨绔同伴,竟背着你干到学富五车,博古通今的八斗之才,尤显自个儿不学无术,不思进取。
“要不,我先回去吧。”张篱怪不好意思说。
斐霁抬眼,不动声色将油卷抛给他,道:“这是赵旦巴结的朝中势力,你看看。”
张篱嘴上说着走,接过名单后仔细看起来。
瞧了一眼便觉出端倪:“旁的人倒正常,单拎出来这几个就不是很妙。”
他勾圈出韩澈、凌牧飞、温润和周延。
“一个北军中尉,一个南军卫尉,一个郎中令,还有一个内侍总领,他们皆是城中军事布防,掌控东都命脉,赵太尉已经手握军权,怎么还想染指内朝吗?”
“据我所知,韩澈已经倒向赵旦,周延唯利是图骑驴找马,此二人不可用。”斐霁将他们从名单中掩盖掉,指着另两个人说,“温润统领羽林军,守护陛下左右,唯天子是从,即使不倒戈赵氏,也不会为我们所用,凌牧飞当年兵属北冥部,在姜墨兵变后侥幸回到东都,又一路扶摇到南军卫尉,性情豪爽,刚正不阿,可窥探一二。”
“我去找父亲,让他给牵线搭桥组个酒局?”张篱试问。
斐霁笑着摇头:“你是想大义灭亲把张公往火坑里推,还是想用滔天权焰吓破凌牧飞的胆。”
“那怎办?总不能让这只鸟去吧。”张篱上下打量顾千帆一眼,又远离了一步。
“咱们手里不是还有颗将棋在吗。”斐霁晦吟。
“对喽,说起来凌牧飞还是姜小侯爷部下,他们昔日军旅情义,可是用钱财换不到的。”张篱茅塞顿开,原来四殿下早摆好棋局,等君就位了。
“你继续盯着赵旦,有任何风吹草动及时禀报,要实在来不及,可先斩后奏。”斐霁回身交代顾千帆。
顾千帆断然拒绝:“那不行,我是正儿八经的侠义之士,不会为了几个臭钱妄自杀生,看着胖子可以,除非他罪孽深重,不然我是不会犯杀戒的。”
此壮志豪言一出,对头俩人沉默一时,斐霁再次伸出大拇哥儿,朝他挥了挥。
顾千帆扬起高傲的脖颈,长嚎一声,从破碎的窗洞飞了出去。
“殿下,你都在外面捡了些什么东西。”张篱透过窗口,看着飘飘悠悠的大鸟,疑惑眨了眨眼。
“人在江湖飘,总有些无奈的事。”斐霁打哈哈眼,摆手走了出去,“回见。”
斐霁出来没有坐马车,前往诏狱也是一路步行。
红袍翻猎滚动,跨着大剌剌步子,与一行黎民擦肩而过,好不清闲自在。
先去酒垆装了一壶苍梧清,行至诏狱高墙壁垒,一簇红艳娇滴的野花冲破石砖缝隙,坚韧摇曳在风中。
花枝扭曲,花蕊却绚烂无比,似向每个路过的行人展露灿烂笑容。
斐霁俯下身端详,却不知人比花更艳。
心里只念着,诏狱困兽也会细嗅蔷薇吧。
可斐霁又实在不忍心剥夺花儿的生命,遂捡了被人丢弃到一旁的蔫花,一手烈酒,一手落英,满心欢喜的入了重牢。
这次斐霁直接踹开洞口,将两样东西塞了进去。
里头人似乎也没有太惊讶,只听到窸窣拔塞子的闷响,酒气瞬时弥散,充盈在两人之间。
斐霁搬起石砖坐在老地方,絮叨说起近日委屈:“圣上说我出生那天,出现了紫气,可我听嬷嬷说,我出生那天雷雨大作,黑云密布,还克死我娘,全是大凶之兆,说我是不祥之子,你看,明明我还是我,可加在我身上的说法变了,整个身份都上去了。”
鲜花从洞口递了出来,里头说:“莫让鲜花落了尘,它本该摆在宝瓶里。”
斐霁侧目,未接,道:“它本该零落成泥碾作尘,却困于了无生气的花瓶里,供人把玩侍弄,最后丢弃在腌臜中,我并不觉得插在宝瓶的鲜花有多尊贵,也并不觉得生在帝王家就有多尊贵。”
“老四长大了。”姜墨带着笑意的声音传出来。
斐霁笑怼回去:“姜留白,别拿长辈腔调压我。”
“遵命,我的四殿下。”
“喝了我的酒,就要办正事了。”斐霁伸了伸懒腰,起身站到牢门前。
“喝你壶酒,怎么就这么难。”里头锁链咣当响,似有不满。
“就想借叔叔个人情,跟一个人谈谈心。”小狐狸嘴巴阴晴不定,又甜腻起来。
鄙夷的冷哼透过洞口,毫不掩饰的喷薄而出。
斐霁满不在乎,继续道:“当今南军卫尉凌牧飞曾是你提拔的百夫长,近日赵旦与他交集联络不断,怕生变故,我想跟他聊聊,需得叔叔写一封引荐信,让我们好敞开心扉,知无不言。”
“连凌牧飞手下都不知道是我提拔的他,过了四年,我的好殿下竟然查出来了。”姜墨收起笑脸,字字恭敬又字字藏刀。
斐霁笑得越发明艳,游刃有余反击回去:“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叔叔你心虚了?”
一番较量,斐霁成功拿到姜墨手写的狗爬字,又辗转往南军大营走去。
军队正在操练,官兵许是没见过斐霁,只看这人一身红袍,身份非凡,又生的好看,皆驻足侧目,微微行抱拳礼。
斐霁天生一副和煦脸,双手背在身后,体态优雅从容,一一颔首回礼。
不稍一会儿,南营里炸了锅,纷纷传说来了个俊俏的富贵哥儿,打趣谁家子弟侄榜上的贵亲戚,赶紧去认领,好封个侯拜个将,一步青云扶摇上。
没等斐霁走到尉府,两腮红髯,膀大腰圆,身壮如牛的凌卫尉举着七尺铁戟,气喘吁吁的跑来相迎。
“老夫在后营巡练,不知四殿下前来,有失远迎,望殿下莫要怪罪。”话毕抱拳,忘了还拿着骇人的铁家伙,蓦地撒手,咣当一声巨响,惊得雀鸟四散,虫豸噤声。
斐霁也是被震得一激灵,换做旁人,怕是要怀疑这个莽汉子故意为之,给人下马威。
身后附属也是吓得变了脸色,又听闻面前这位小公子是皇权富贵,更是替自家将军捏把汗。
“凌卫尉好身手,这把铁戟可不轻。”斐霁向他拱手回礼。
凌牧飞心大如川,了无城府,顺着斐霁的客套话用脚挑起画戟,塞进他怀里,道:“殿下试试。”
斐霁连忙摆手,真怕自己小胳膊小腿折在南大营。
“听闻南营茶饭比其他营要香,我来讨要一碗,凌卫尉可有余裕施我?”斐霁急忙转了话题。
凌牧飞大手一摆:“哪里的话,殿下来了自然用最好的饭招待,你可别嫌我们饭糙不对口。”
看着凌牧飞真心想操持一顿饭的模样,斐霁但笑不语,跟着进了府邸。
“谁让你进来的,给我滚出去。”
不到一个时辰,斐霁被凌牧飞吓到第二次,一次比一次严重。
凌牧飞目如牛铃,横眉瞪眼,厉声训斥着看守府门的小厮。
那小厮身形颀长,四肢精瘦,皮肤黝黑,轮廓分明,双腮厚重的红晕尤为突出,被呵斥了也只是冷冷低着头。
这更点炸了凌牧飞,骂得越发秽耳:“要不是谢博士引荐,我能要你这古羌蛮子,赵府容不下你这腌臜,塞我大营里是吧,当我这儿是臭水沟。你也敢来,不知道老子当年跟着小姜侯爷斩了多少古羌人头颅。”
斐霁站在一旁,打开折扇挡住半张脸,一双贼溜眼睛在小厮身上来回逡巡。
当年姜墨带领北冥军进军古羌的事,他身在乡野有所耳闻,但跟对抗北疆柔然侵略战争不同,古羌仅是镇压暴民起义,所以没有引起太大轰动,后因姜墨兵变震惊朝野,更无人在乎边陲古羌的境地与结局。
斐霁对古羌所知不多,见小厮无动于衷第一想法是战事对古羌人影响不大。
“要是再给我们一年,必然屠尽古羌,哪儿还由得你来东都现眼,给我滚出去,下次再让老子看见你,必然打断你的腿。”
凌牧飞此话一出,斐霁在心里打了一个激灵。
屠尽,当年大魏对待古羌的政策,竟然是灭族。
再看向小厮,斐霁后背汗毛竖起,灭族之痛真的能如此麻木不仁吗?
待小厮走后,斐霁不觉问了一嘴:“这是谁啊,能让谢林莞引荐进南军。”
“叫什么……许江枫,嗐,区区蛮子,不值得殿下挂心。”凌牧飞很是厌恶和气愤,也不顾后方一众和初来相会的四殿下,闷头进了内堂。
观对许江枫的态度以及识人的洞察力,斐霁略有感触,以凌大将军这般迟钝耿介的性情,能在宦海中博的一席之地,其背后的关系得有多硬。
朝堂就是这样,看似是与一人打交道,实则是跟他背后的关系拉扯,是敌是友,还需再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