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角亭中,一时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太子免跪拜礼,坐在几前,惶惶望着恒帝病态苍颜中对无上权利的攫捏。
暗流涌动中,斐翊提袍,悍然低下了浅显龙姿的头颅。
龙威之下,无不臣服。
斐道业几要涣散的瞳孔再次迸射出艳丽的光彩,享受着独属的尊极之位。
继而埋怨道:“思静不在,宴上连点乐趣都没有。”
斐霁蓦然抬头,看见恒帝的目光紧锁太子,似要腾空编出一札藩篱,圈住羽翼未丰的雏鸟。
叩首敛衽的斐翊双手紧蜷袖口,感受到头顶上方炽热的目光,他没有丝毫犹豫,抬头迎了上去。
“禀陛下,朱浦因私占百姓田地,受贿各方赃款,制造冤假错案,正在延尉受查,此等贪官酷吏不配入宴伴君。”
恒帝冷哼一声:“你也说还在受查,怎么就给他定上贪官酷吏的罪了。”
“断案数月以来,并不是没有查到实证,而是检举折子太多,查封赃款太大,延尉几十官吏忙得日夜颠倒还未能数清其滔滔罪证。”斐翊说的悲愤难耐,头上沁出一层薄汗。
“好了,朕说了一句,你恨不得顶十句。”恒帝压下话茬,悻悻招手,“都起身吧。”
起身的群臣神色各异,有赞赏斐翊不惧安危直言上疏的,有忧心朱浦在劫难逃祸及自身的,有静观其变隔岸观火的,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
泱泱数众,却没有一人能与斐霁心意相通感同身受的。
作为臣子,也作为儿子,斐霁兔死狐悲,把仅存的一丝父子情深抛却掉,徒留下君臣之礼。
呷了一口酒,竟觉得不够浓郁,唇齿间念起苍梧清的狠辣来。
诏狱重牢的镇国上将,是否也体会过这般滋味。
索然无味间,那道灼热的目光游离向自己。
斐霁醉眼抬眸,对上恒帝陌生又热切的目光。
“尤记得景福出生时,一道流星破空而出,紫气升腾百里。”恒帝捻着胡须,慈祥看着斐霁。
听着恒帝黏到发腻喊着自己名字,斐霁后背激起冷汗,感觉他针对太子的那把利刃斩向了自己。
周延在一片阒静中最先迎合道:“奴才也记得,那日紫光大显,是大吉征兆,四殿下真是天生富贵命,自有吉人相。”
“是啊,臣还记得四殿下啼哭一声就下了一场甘霖,弥救三月旱灾。”
“陛下居紫微星正位,四殿下承运紫气而生,又反哺正位,尽显忠孝之意。”
附和之声此起彼伏,承运紫气而生的四殿下未着一句,恒帝已沉浸在夸耀之中,侧目却往斐翊那方看去。
斐翊面色深沉,在欢腾中尤显寂寥。
恒帝面色甚为得意,终于肯再施舍一眼给斐霁,笑盈盈说道,“那就将离朕寝殿最近的奉天宫赐给你,让你这个小福星时刻环绕着朕。”
斐霁迅速起身跪叩在恒帝面前,拒绝之意几要喷薄而出,一道沉稳而厚重的声音先他而起。
“臣觉得不妥。”
斐霁回头,与身居下三阶的白衣士人对上了眼。
此人举止优雅,面目清秀,风轻云淡脸上渗出一丝难掩的孤傲。
斐霁略微思捻,便猜出是谁。
靠清议扬名天下的隐士,扬州双壁之一的谢渠,谢林菀,征召三次才出山入仕,才能不祥,不过能在众目睽睽下站出来驳斥圣上,是有些文人志士的节气在的。
“谢博士,朕给皇儿的赏赐,有何不妥?”恒帝也沉了声,酒席再次安静下来。
谢渠宽袖一挥,背部挺直,丝毫不惧道:“陛下尚为太子时,先帝患疾,为尽孝道,陛下每日自东宫与太和殿往来照看,先帝念陛下奔波,特赐奉天宫给陛下歇息,今时陛下龙体正安,无需皇子在旁侍奉,就算是要尽孝道也该由正统太子殿下围绕左右,让四殿下居奉天宫不合常理,也违背先帝意愿。”
“好你个谢林菀,竟敢搬出先帝来威胁朕。”恒帝厉声道。
在死亡的笼罩下,谢渠不疾不徐的跪地扣了一首,依旧不卑不亢道:“臣身为臣子,理应直言进谏,未敢有威胁之意,还请圣上明鉴。”
恒帝收回所有表情,向后倚向靠背板,手中念珠越发用力,杀意四起,无人敢言。
“陛下,奉天宫乃龙兴之所,儿臣力有未逮,怕承受不住,不敢受之。”斐霁借谢渠缓冲,谦微表达了拒绝,也给了恒帝一个台阶下。
恒帝看向跪匐在地的四子,他身骨窄小,肌肤白皙,宽大红袍收不住松垮的腰身,小小一团缩在地上着实惹人怜,像极了他那短命的娘亲。
恒帝觉得自己老了,以往的人和事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容易感触。
“这诏令朕先替你留着,等福儿想去的时候,随时可以搬过去。”恒帝最终软下来,朝斐霁招手,“身为朕的子嗣,别老是跪来跪去的,日后见了朕就免去跪拜礼吧。”
斐霁手指不禁蜷缩起来,本想快速了结此等荒唐受命,却又无意蒙上圣宠。
他偏头看向太子,恰逢斐翊也看向他,四目相顾,无数言语化作空寂。
他们本该父慈子孝,本该兄友弟恭,却在权利的秤杆下,分立两端,由他们父亲亲自放置砝码,决出高低。
还没等斐霁起身,周延一等大臣跪拜请命,道:“圣上仁爱,殿下谦和,是我大魏之幸,恳请陛下另作赏赐,嘉奖殿下。”
恒帝龙颜大悦,大手一挥道:“赏景福黄金十万两,锦缎三万匹,宣纸一万张。”
“此等赏赐,够去西域诸蕞尔小国走一遭了。”谢渠的抱怨压没在一片道贺声中。
斐霁浑浑噩噩结束了一场秋宴,来敬酒的很多,看着一个个虚与委蛇,巴结逢迎的嘴脸,他发泄似得一一回了酒,最后酩酊大醉被抬上回都的轿撵。
大夫说过,他身子差,碰不得酒。
旬日之后,东都西南角闹市,两道身影窜进一幢了无生气的府邸。
“这样真的好吗?”
“进都进来了,废什么话,赶紧翻。”
“圣上不是都赏你那么多了,还穷啊,我的殿下。”
“一码归一码,我富裕,不代表他姜留白就能欠我酒钱。”
张篱随意打开一扇破旧的木门,扬起一阵尘土,捂着口鼻后退到斐霁身边,吐槽道:“我看你是被接踵拜访的朝臣弄烦了,想找个清净的地方避避世。不过你也真会找地方,这靖远侯府估计借他们一百个胆,他们也不敢来。”
斐霁不置可否,等沉灰落尽,踏进镇国将军的寝室,看着徒留一张床榻的空卧,感叹道:“果然穷得叮当响。”
“小偷来了都得留下几个怜悯的铜板再走。”张篱望了一眼又转身出去,实在没什么可观摩的。
“里面灰尘大,留心您宝贵尊体。”看着斐霁往里头走,张篱在外头劝。
斐霁轻手轻脚,防着灰尘走近榻边,还算平整的草席垫子上,安静躺着一颗暗淡的血胆玛瑙。
他用帕子轻抚去沉灰,借着翻过窗棂的俏阳,玛瑙迸射出光彩夺目的血红。
“找着什么宝物了?”张篱探进头来看了一眼,失望摇头,“玛瑙不值几个钱,不过够买一壶苍梧清了。”
玛瑙,苍梧清……
斐霁目色翻亮,尘封多年的记忆犹如祛尘的玛瑙,再次闪出光辉。
元和二十二年腊月廿九,天空澄澈清明,虽为隆冬,可那日阳光璀璨,沐浴着整个东都。
年末除夕将至,辛劳一年的百姓正该守在家中包饺子做年夜饭,可这天却万人空巷。
宽阔的东都街道已是呜泱人群,当一身白银铠甲的姜墨气宇轩昂出现在城门时,围观百姓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其麾下浩浩汤汤的北冥军更是延绵数十里。
城门之上,恒帝几乎带着殿中所有人迎接镇国将军姜墨的凯旋归来。
得一人定万安。
姜墨平定北疆,震慑外夷,安定国邦,功德无上。
那天斐霁也在城楼上,依旧一袭红衣,躲在角落里窥探。
这位魏国最卓绝、最年轻的镇国将军,长着一张俊朗又坚毅的脸,冰冷盔甲包裹下,透出杀伐果断的棣棣威仪。
等两厢在元和大殿汇合,少年将军轻盈跃下白马,摘下沉重兜鍪,毕恭毕敬向恒帝行了叩首大礼。
恒帝欣慰招手示意起身,姜墨转身,再朝斐翊叩首。
斐翊上前将他拉起,与他携手分立恒帝左右,向大殿走去。
缀在大部队后面的斐霁,总角年岁,未过舞勺,却由于过早接触人情百态,总能将一个人,一件事,一个动作连起来看发散了想,号令千军的统帅竟也要屈膝在至高权利面前,斐霁生出难以压制的邪恶想法,要是有一天,姜留白匍匐在自己脚下,该是一番什么场景。
那张俊逸的脸不得不抬头仰望着自己,像一只停靠在身旁听话的狗。
斐霁想入非非的落了座,再看向姜墨,眼底已然一片异样。
周延捧来托钵,上头满满的宝珠,下阶的皇子不顾礼节,一哄而上抢夺姜墨从北疆带来的玛瑙。
周延帽子斜歪,无奈向恒帝求救。
恒帝着实高兴,也不阻拦,捧腹看着一股蛮劲的小子们争抢。
斐霁内心毫无波澜,可在众人皆醉的场合下,他不能做独醒的人,假意上前争相。
不等他踏上高阶,钵上已是空空如也。
斐霁松了一口气,跟着抢到珠子满脸自得的皇子讪讪折返。
“你是老四吧。”沉如黄沙的声音喊住了斐霁。
斐霁神色一顿,极力镇静下来回身,可还是年少,面对近在咫尺并且高一头的大将军,兜不住窘迫。
斐霁索性望着姜墨不言语,懦弱也好,呆傻也罢,随他想了。
“喏,怎能没有你的份。”姜墨从腰间掏出一颗玛瑙珠子,塞给了斐霁。
斐霁瞳孔散大,掌心珠子还带着温热,摩挲下来还有些纹路。
等斐霁反应过来想体体面面道谢时,姜墨像一只轻飘飘蝴蝶,脚步轻浮的回了上阶,天子身旁。
身在下阶的斐霁,捏着珠子低下了头,无状的烦躁堵塞住心口。
人这一生,有多少萍水相逢,有多少点头之交,有多少望洋兴叹,及冠之后他就要去天南海北的封地,莫说姜墨,在坐的人中,又有几次相见的机会。
一股清冽的酒气打断他的惆怅,斐霁抬头,寻到了姜墨离去的方向。
镇国将军酒意正憨,当着天子面抢过周延手里的酒坛,不拘小节的豪饮起来。
从未饮过酒的斐霁,回到座位后要了一杯清酒。
三口下肚红了脸,心口火辣辣的痛。
他带着醉意想,与君共进一杯酒,与尔同销万古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