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庭若市的永和居,近几日终于消停下来。
斐霁咬着苹果,趴卧在榻上看着小厮们数点暗通曲款的赃物。
“殿下,都分门别类装好了,这是名单,您看看要留下哪些?”小厮上前递折子询问。
斐霁不解眨了几下眼,用纯真语气说:“不是给我的吗,都留下好了。”
小厮支支吾吾点道:“这里面鱼龙混杂,都收下不太好。”
斐霁翻了个身,咬了一口苹果漫不经心说:“怎么不好,不仅都要收下,你们还要按照名单,替我大张旗鼓挨个答谢。”
“殿下,这不太好吧。”小厮犯了难。
斐霁乜了一眼小厮,别看他平日嬉皮笑脸与人亲和,一旦拉下脸,就不容置喙了。
几个小厮分成三小队,拿着锣扛着鼓,开始穿街走巷,掀起的动静比晨时雄鸡还聒噪。
整个东都被炸的沸沸扬扬,议论四起。
“殿下,你火了。”张篱风风火火窜进永和居,直奔蹲在凳上斗蛐蛐的斐霁。
斐霁抬了一眼,了无兴趣,继续逗弄瓦翁活物。
张篱不管不顾,继续说:“京里那些官员快骂死你了,而且还骂出了两种花样,一派骂你榆木脑子,不成气候,还有一派骂你结党私营,培植个势。”
“骂的都对,都对。”斐霁赞许点头,翁中决斗已分胜负,看似孱弱微小的秋虫,将大它数倍的那只吞噬而尽。
“你这下清净了,刚得的圣宠全挥霍尽了,我看这下朝中势力谁还敢接触你。”张篱掂起茶壶闻了闻,确定是茶后倒了一杯。
斐霁搁下斗草,拿手帕仔细擦着玉手,反驳道:“因得圣宠而来接近我的人,自我失势后也必然会远去,不要也罢,免沾一身风尘。”
“真是难哦,好人独善其身,坏人抱成一团。”张篱感叹,茶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外头传来洪钟般笑声。
张篱神色一变,直接蹦起来,慌张的找地方躲。
斐霁按住他的手背,稳住了他,向侧室一指。
张篱泥鳅似得溜进去,连茶杯都忘了放下。
斐霁整理好衣衫,早早俯身作揖候在门口。
一身长七尺,膀阔腰圆,一脸虬髯的西域面相男子,阔步迈进,毫不客气坐上主位。
斐霁跟在后头,恭敬叫了声:“舅舅。”
“嗯。”赵旦很是受用,瞥了一眼瘦不拉几又繁文缛节的新外甥,慢悠悠拿乔道:“这次做得不错,知道跟朝中官员打打交道了。”
“多亏舅舅帮我在外打点,他们与我接触,也全是仰仗舅舅三公威仪。”斐霁自始至终颔首,未敢看赵旦一眼。
赵旦被捧得合不拢嘴,更是恣意教训道:“你明白这个理就好,要不是做了赵家子嗣,你就是个旁氏庶子,哪来的荣华富贵可享,日后多跟朝中大臣走动走动,结交些朋友,为以后做做准备。”
斐霁神情微动,又不动声色回:“是。”
赵旦耍了一回威风,拍屁股走人。
张篱脸色难堪探出来,难受道:“你也能忍住,要我早啐他一脸唾沫,再摘掉羌胡蛮子姓氏,谁稀罕以权谋私贪赃枉法得来荣华富贵。”
斐霁心不在焉,自赵旦走后一只严着脸。
张篱宽慰道:“你也别太上心,就当他放了个屁就完事了。”
“赵玄威屠户出身,胸无点墨,喜怒于形,不过哄他几句便是,根本不值一提。”斐霁深思忧虑道,“可借用子诚之死来试探圣上的手法,着实高明,不像出自他之手。”
“你是说他背后有人指点。”张篱也跟着思索起来,“他官拜三公,可开府纳士,身边有几个带脑子的也不为怪。”
斐霁不无担忧:“可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若真有背后操控的人,他接下来会做什么呢?”
“殿下,北宫苑来圣诏了。”小厮从外头碎步捧来盖着黄绸的木托,打断两人谈话。
斐霁抖开圣旨,看得眉头紧锁。
“怎么,圣宠来了,还是圣惩来了?”张篱玩着文字游戏,试图缓解斐霁的紧绷。
“圣上点名让我和太子去北宫苑秋宴。”斐霁直言。
“只你和太子?”张篱震惊之余后叹息,“殿下,这次回都,必是个多事之秋。”
待张篱走后,斐霁打了一声清脆口哨,姗姗不见金乌来。
正纳闷之际,后背脊梁被人一戳,斐霁吓得倒退几步,咬住嘴唇愣是没发出一丝声息。
一只倒挂的硕大黑羽张开翅膀,露出一张苍白到阴森的长脸,声音暗沉道:“邬掌柜说主子在外缺人手,让我来援助。”
斐霁闭眼深吐一口气,调整好心绪,顺抚着顾千帆顾大鸟粗糙的毛发,揪上他的耳朵,微笑说:“我府里梁是用楠木做的,你赔不起,请给我下来。”
顾千帆大鹏展翅,不坠一丝绒毛的落在斐霁眼前。
“刚才走的那个胖子看见了吗?去查他最近跟什么人接触。”斐霁吩咐。
顾大鸟引颈张嘴干嚎一声,转眼间飞出去数丈高,与翱翔的雀鸟无异。
“这个邬洪达都从哪儿找来的奇门异士。”斐霁望着高空消失的黑点不由吐槽。
秋宴设在杏林园,宫侍们鱼贯而入,将各式各样的点心摆盘。
周延踩着小脚,忙里忙外招呼。
一身明黄亮色打破暮夏的翠绿,信步走来。
周延早早望见,屈身上前作揖:“太子殿下见谅,这帮奴才手脚笨拙,吩咐点事还没干完,这里人杂晦气重,小的先请您移步后帐吃茶歇息。”
“是我来的早。”斐翊挥退身后一众,怕忙碌的宫侍不自在,独自上前。
周延心领神会,立马改口:“太子殿下治国有方,必是比我们这些粗人心思缜密,请您慧眼瞧瞧哪个地方安排不好,免让圣上怪罪。”
斐翊走进八角亭,仔细巡视一圈,没觉有何地方不妥,遂转回身与周延笑说:“周大人安排过上百宴事,自不会有差错,我是闲散无事过来走走。”
周延回以微笑,谦卑作揖。
一串宫侍端着小碟点心接踵而来,侧身向斐翊作揖后散开各处摆盘。
斐翊眉头微微一皱。
周延解释说:“这是新采摘桂花做的糕点,平日不常上桌。”
“景福沾不得桂子,容易起风疹。”斐翊忧心点道。
周延先是愣了一下,后亲自将主位左侧桌上的桂花糕撤掉,找补说:“四殿下不常在宫,平日又没怎么参过宴,老奴竟把这事给忘了,得亏太子殿下提醒,要不四殿下吃害了身体,老奴十条命都赔不起。”
斐翊看着周延手里桂花糕,还是不甚满意,又吩咐道:“其他桌也撤了吧,单景福桌上没有,不好。”
“还是太子殿下思虑周到,您跟四殿下真是情谊深厚,老奴感动不已。”周延掩袖作抹泪状。
“区区小事,周大人莫要外传。”斐翊由着他演完,温言嘱咐道。
周延还想再问一嘴,鼓噪声自不远处响起。
亭中二人回首,见一众宫侍拥簇着一袭红衣的斐霁,吵嚷讨要着:“殿下说话不算数,明明是我们猜对了杏林果的数,你又赖着不给赏钱了。”
“让你们一个一个猜,十几张嘴一块说了不算。”斐霁涎皮赖脸道,一张粉黛俏脸尤为狡黠。
“哼,下次再喊也不跟你玩了。”宫侍们嗔怪,将帕子纷纷扔到斐霁脸上。
斐霁闭上眼睛,抬脸嗅着百花香。
等四周安静下来,斐霁缓缓睁开眼,等到斐翊的一脸怒容,摆出一副轻浮无谓的模样。
“大哥,原来北宫苑这么好玩,圣上可真会享受。”
“不得胡言。”斐翊厉了声。
“我实话实说嘛,他非让我来,那我不得跟着好好享受一圈再走。”斐霁大步走到亭中,奔着主位的葡萄,揪了一颗放到嘴里。
周延急忙上前制止:“殿下,这桌东西可不能随意碰,那边才是您的位置,您要是渴了,小的先给您上杯茶。”
周延给几个小厮使眼色,新的葡萄立马替换上来。
斐霁大喇喇坐下,将桌上东西翻弄一遍,伸腿半躺下。
眼望着一切的斐翊脸色几变,最后露出一种隐忍的悲愤,一种无奈的悯然。
终是没忍住,他大步上前抚上斐霁肩头,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景福,莫要为难自己。”
“什么?”声若蚊蝇,斐霁不敢相信没入耳朵的温声细语,像空中炸裂的烟花,绚烂夺目却转瞬即逝。
斐霁抬手,想抓住那份温存,纷杂的脚步声如千军万马般踏来,将浅薄的柔软践踏的分文不剩。
“我儿都比我勤快,年轻人就是精力好。”
遥遥望见一行浩瀚的队伍,密云般压着烈日灼阳而来,魏恒帝斐道业一身暗龙玄袍,面色红润下难掩病态,由左右内侍搀扶而来。
亭内诸众跪拜行叩首大礼。
看着匍匐在脚下的两个小子,恒帝收敛起因步行而喘息不止的鼻息,宽袖扬起略过二人面庞,奔主桌落座,空悠悠留下一句:“都入宴吧。”
斐霁侧头,盯着太子起身,千言万语压在心里,让他心事重重,准备好的显眼行动也沉了下去,一声不吭坐在左桌,与大哥遥相对望。
斐翊正襟危坐,目视圣颜,未分暇光给斐霁。
等诸位伴君侍臣依次坐下,恒帝扫视了一圈,将手中盘玩的紫檀小串“咯隆”扔到几案上。
刚落座的诸臣兢战伏倒叩首,等圣上发难。
斐霁不常伴君侧,学着诸臣模样,姗姗将脑袋扣在地板上,有种下刻脑袋无名落地也是常态的错觉,对于掌握生杀予夺大权的尊位者来说,杀人也不过弃之草芥那般简单。
一股热血涌上心头,激的斐霁双耳猩红,他油然而生出一种想要冲破死亡茧房的冲动,他也深刻意识到,只有坐在中央那个位置的人才有作茧束命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