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外面那个黑脸狱卒你的人啊,怎么跟个煤球似得,哈哈哈……”张篱跨着大步迈进重牢,恣意谈笑。
斐霁微笑解释:“那是我娘家堂兄。”
张篱笑意戛然而止,不敢放肆了。
牢门内却接上一声沉闷低笑。
张篱有火无处发,猛踢了一下铁门,无奈低估玄铁重门的硬度,嗷嚎了一嗓子。
等反应过来丢人时,更是火冒三丈,对着铁门叫骂:“敢笑你小爷,你是个什么东西,作奸犯科,杀人放火的畜生,这辈子都出不来,还敢嚣张。”
斐霁就站在一旁,目睹了一切,并且称职的做了一回解说:“里面关的是靖远侯姜留白,你也可以称他为镇国将军。”
张篱张着嘴,眼睛眨巴眨巴两下,腿软的差点给铁门跪下。但也跟跪着差不多了,只见这厮扒在铁门上磕头,带着哭腔说:“大将军,小侯爷,外面都传你死了,原来你还活着呢。”
“听你这话说的。”斐霁啧啧摇头,“不死也被说死了。”
张篱抹了一把鼻涕,突然激愤站起来,对铁门喘着粗气,似有千言万语要说。
而铁门内,再无半点声音。
半响,张篱从怀中掏出牛皮卷塞给斐霁,声音恹恹道:“查到了,是红景天。”
“红景天!”斐霁手指紧缩,将牛皮蹂躏成一团。
青初不知何时踏出牢门,一把夺过斐霁手中油卷,不顾生死的往腹中吞咽。
“你不要命了,这是牛皮,吞下去就死了。”张篱上前争夺。
青初倔强捂住油卷,力气大的差点将张篱掀倒在地。
斐霁站在阴影里,面如白纸,伸出骨节分明的手,低声却有力的说道:“给我。”
两人停下动作,青初跪倒在地,央求说:“殿下,回去好不好,别再插手了。”
“到底怎么回事?”张篱蒙楞看一眼青初,又看一眼斐霁,好像有什么他不太清楚的环节,已经露出马脚。
“红景天,只生长在空气稀薄的雪域,普天之下,四海之内,只在西方有。”牢门内,沙哑的声音再次魔音袭耳。
“西?西方不是羌胡蛮子的地界,宫中怎么会……”张篱意感不对,中止话语,僵硬看向不远处的斐霁。
斐霁面无人色,恍若刚从黄泉爬上来的鬼魅,嘴唇滴血般红润,无意间勾出一个好看的弧度,让人猜不出喜忧。
“殿下,贵妃娘娘虽是羌胡来的分支,但在上辈就脱离了关系,你别多想。”张篱恨不得将斐霁塞回永和居。
“你奉赵氏之命,那就情有可原了。”斐霁从青初手里抽出油卷,无奈道,“看来做不成保你一命的人了,你好自为之。”
将那朵艳红的花束塞回袖中,斐霁弹了弹身上的草灰,往悠长走廊迈去。
张篱松了口气,紧跟上。
“小小蚍蜉,还妄想撼动大树,可笑可笑。”牢中再起鬼魅之音。
斐霁骤然停住脚步,尚未张开的拳头,已是青筋暴起。
那声音不依不饶,寸步不让的开了闸泄了洪:“子诚必须是你杀死的,也只有死在你手里才有棋子的价值。”
“呵呵。”那声音又苦涩起来,“当年抱他的时候还是个会哭会动的肉团,再听见他的消息,已经沦为塚中亡魂了,他才六岁,六岁啊!”
斐霁指甲深陷掌肉中,鲜血顺着红袍滚到脚边,混杂在承载了无数鲜活生命的血地中。
“姜将军,别再说了。”张篱站在两人中间,央求道。
“姜留白,你继续说。”斐霁声音紧涩,人已回身,眼下依旧端的是从容不迫。
“赵氏过继来的庶子,杀了当朝唯一嫡长孙,借此来试探陛下对储君的态度。”姜墨一针见血。
“若陛下不追究,太子位子岌岌可危,那些环伺的豺狼虎豹便会一拥而上,将这份权利吞噬殆尽。”
“若陛下追究,将证据引到太子侧室沈良媛身上,便可金蝉脱壳,还能博得陛下一丝被诬陷的怜悯,左不过受益的都是庶子。”
姜墨将庶子二字咬重了说。
“叔叔。”斐霁也咬重了二字,揶揄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外戚,道,“怪不得都传叔叔不仅骁勇善战,更是慧颖过人,仅凭我们寥寥几句便将局势看透,可你这样八面玲珑的人,尚且都深陷囹圄,我这个庶子又有什么撼动参天大树的力量,卷入其中不过保住残命,苟延残喘罢了。”
斐霁眼角微红,动了几份性情:“你与子诚亲近,自小护他爱他,我又何尝不是,你问问张玉衡,除了他额娘,是不是与我最亲近,见他在我手中死去,我比你痛苦万分,莫要再说左不过受益的是庶子这种话,我不怕你低贱我,我怕我真成了杀害子诚的凶手。”
一番对论,牢中静默下来,静的只剩此起彼伏的喘息声。
“棋局已开,东都城内必然会遭受一番腥风血雨。”良久,姜墨说道,“你已入局,逃不开的。”
“叔叔呢,就甘心困在一隅?”斐霁追问。
又是良久,姜墨幽幽开口:“闻你身上酒气,馋了,想喝苍梧清。”
斐霁心道,狗鼻子真好使。
不愿再与姜墨混话,斐霁挥袖离去。
“殿下。”楚河看人出来,赶忙作揖。
斐霁将楚河扶住,压住他的肩膀将人带到嘴边,耳语道:“姜墨与外通着,留心。”
楚河心领神会,双手作揖,重重点了下头。
晨昏,天色晦冥,一辆装满泔水的车踏着青石板辘辘而过,压碎晚夜的宁静,与一对换班的禁军小队擦身而过。
一宽额红髯将领叫住车夫,盘问一二,遂又放人离开。
片刻谈话间,一张指甲大小纸条跃然于将领掌心。
那将领粗莽掀开字条,寥寥几字,让他在灼热青日渗出了一身冷汗。
斐四可拢,变则杀之。
*
“天亮了,不留你吃饭了。”斐霁卧回榻上,捡起半壶烈酒,翻了个身,继续他的醉生梦死,仿佛一切未发生过一样。
张篱望着那道羸弱身影,竟产生一种无望的孤独感。
都想生在帝王家,却不知深宫别院,红墙黄瓦里掩盖多少身不由己,埋葬多少鲜衣怒马。
张篱给放下床幔,心想着多看一眼是一眼,万一哪天嘎嘣没了呢。
“对了。”斐霁回转半个脑袋,顶着大肿眼泡摆手道,“跟张公说,不必费心思了。”
费什么心思?
张篱不解的回到府上,对着三天只睡了三个时辰的御史大夫说:“你一把年纪了,就老实在家待着,别费心思了。”
“你小子,又忘礼教了。”张正权抽出随时压在八仙桌后的戒尺,朝张篱头上一敲,“没大没小。”
张篱跪地捂着脑袋,委屈说:“是四殿下让我跟你说的。”
张正权捋了一把及胸长须,面容由肃转喜,撅着鸡嘴问:“真是四殿下说的?”
“我刚从他行宫回来,这一宿忙的……”张篱识时务的闭上了嘴巴,因肚子装了太多硬货,又不敢说,只好干巴巴劝,“爹,你就别去臭水池子瞎忙活了,反正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四殿下也是爱说笑,你费什么心思,一个蝴蝶腿至于带着乌泱泱一帮人找三天,我啊,一个晚上就破案了。”
张篱一个不小心说了实话,眼睛滴溜溜观察坐上老爹反应。
张正权不怒反笑,摸着张篱圆滚滚后脑勺,阴阳怪气道:“翅膀硬了,敢干大事了。”
“爹。”张篱跪着蔫了下去。
张正权目光浑浊,抬头望着太和大殿的方向,正午灿阳照到琉璃瓦上,闪烁出熠熠光辉,三朝元老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暮气沉沉的苍颜镀上一层薄红。
“谢殿下,臣当万死不辞。”
*
月数未过,一道诏令自百里外行宫传至永和居。
念过圣旨,年岁过百的老内侍周延亲自将斐霁扶起,谄媚道:“殿下快起,真是折煞老奴了,要不是手里这道金旨,奴才得给您磕一百个响头还礼。”
“周大人竟说玩笑话,你是御前的人,行大礼也只能对圣上。”斐霁将袖中一锭银两顺势塞进周延手中,“一路舟车劳顿,给你备了些茶水钱。”
虽为皇子,但想在深宫稳居,该打点的还是不能少。
斐霁自小睡过百家被,深谙此理,尤其对这些当势的奴才,打点不好,一个不乐意,不说吹吹陛下耳旁风,就是在俸禄封赏上拖延数个月,荷包空了,日子过得还不如外头农耕养蚕的百姓。
平日收钱收的手脚发软的大内侍,头一遭如热锅上蚂蚁,仿佛接了个烫手山芋,急忙将钱塞回斐霁手中。
“为殿下解禁的事辛苦,是应该的,人生在世难免会有些小磕碰,但殿下不必太过忧虑,过了这道坎儿,往后好日子多着呢。”
周延拍了拍斐霁手背。
斐霁低着头,嘴角嗜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子诚的死,因为一道解禁的圣旨,在这些攀炎附势人眼中,成了一件不起眼的小磕碰。
心里越是怨着,斐霁面上越是谦卑,恭敬的朝周延作了一揖:“借公公吉言。”
把老内侍哄开心了,一行人浩浩汤汤离去。
斐霁长身立于门楣之内,紧握着玄黄沉重的圣旨,一道无形的禁令结界訇然陈列在眼前。
与他一起锁住的还有圣上,太子,宫妃,大臣……他要在这道浑浊的漩涡里,与他们斡旋争斗,与他们共生存亡。
姜墨说的对,逃不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