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笺小字难落笔,说不尽平生事。
斐霁仰躺在清凉竹椅,一手毛颖一手笺,洋洋洒洒写下几行字。
略读一遍,自语道:“大概这么个意思,邬洪达应该能理解我的苦衷。”
吹了一声悦耳口哨,一只金乌翩然飞至手上,聪慧的伸出一只爪子,修长腿部自带针孔大小的细管,斐霁圈了圈信笺,塞了进去。
又是一声粗粒的哨声,金乌倏然起飞,消失在蓝宇中。
“看来四殿下真没什么事,还有心情自娱自乐呢。”
金乌刚走,小院门口传来声音。
手中小豪利索塞进腰囊,斐霁双手抱头,目光远眺,俨然一副闲散锤翁模样。
一串脚步声踏迭而来,斐霁眉头上挑,望着几个不速之客,说道:“你们怎么不等我死了再来,好收个全尸。”
张篱自动跟他们分队,着急说:“患难见真情,殿下这下知道孰轻孰重了吧。”
“张玉衡,别不要点脸,要不是张御史有彻查令能往来后宫,羽林军能放你进去?”大鸿胪之子武烈最先出击。
黄门侍郎江殊紧跟上开火,斜眼看着张篱说:“上疏弹劾殿下的折子,我给压了好几封,你怕没这个本事吧。”
张篱破口反击:“老考究,你那是给殿下压折子吗,你是看他们写的废话连篇有辱圣目才驳回的吧。”
姗姗落在后头的齐云素整理下衣衫,朝斐霁稳稳作揖,有理有度道:“殿下,我等在朝或担官职或联家世,在诸多不便下钻营协助殿下,虽成果见微,但也倾尽全力,好不容易等到殿下解禁,多日不来拜见,是看拜谒之人门庭若市,我等不想做趋附之鹜,便晚了几日过来,是谓愿为雪中送碳,不齿锦上添花。”
“好一个慧心妙舌的齐仁行。”斐霁从凉椅跳起,回礼作揖,“在下谢过诸位送碳翁。”
“哪里的话。”望着一袭红衣,蜂腰微弯的四殿下,武烈耳红脸烫,急忙扶住。
张篱拉着江殊也一同上前,搭上齐云素矮小的身姿,道:“别整虚的了,咱们酒海里见真姿。”
看着眼巴巴的几张脸,斐霁摇摇头,说:“不好,我刚放出来,宫里好多眼睛盯着。”
几人相互对视,传送几番眼神后,不约而同拥簇着斐霁往外走。
“殿下你甭怕连累我们,往日你回东都,我们哪次没有喝酒,甭管他们闲言碎语。”武烈慷慨道。
“酒鬼子不喝酒,说不过去。”张篱调侃。
“礼法有云,困厄之后,当去垢洗尘,这个理由应当能说得过去。”江殊捋了两撇胡须,给聚众饮酒研究出个说法。
姜云素只笑不语,依旧在后头缀着。
几个年青壮力半拉半扯说笑打闹,很快拐出南门,没一个留神的,迎头撞上一老翁。
老翁趔趄几步,险些翻下五阶。
斐霁眼疾手快拉了一把:“钟太傅,当心。”
局势稳定下来,斐霁才瞧清,除了钟钦太傅,后头还有两人。
另几个小子则一脸难堪,纷纷俯身作揖:“拜见太子,拜见太傅,拜见丞相。”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因皇太孙一案,四殿下与太子关系起了微妙,月数来,大概是头一次碰面,就这样撞上了,还险些闯翻太子老师。
张篱侧脚碰了一下武烈,武烈回了他一眼,两人没敢再动作。
“宫内嬉笑打闹,成何体统!别以为有人保释就可以肆无忌惮,朝堂之上,宫廷之内,自有收拾得了你的人。”丞相孙怀玉朝几个小子作威,那眼睛却斜溜着斐霁。
斐霁听得心头一堵,目光紧盯着一身明黄蟒袍的太子斐翊,尽量自然叫了一声:“大哥。”
斐翊比斐霁年长五岁,也才二十又三年岁,额头却多了几道深痕,面色憔悴,看都不看斐霁,生冷道:“宫门之外,当以臣号相称,不可僭越。”
斐霁瞬时红了眼眶,就这样望着斐翊,倔强的不喊那句陌生的称呼。
斐翊无奈叹了口气,径直掠过斐霁。
面对亲近的人,斐霁不想藏着掖着,更不喜欢别扭拧巴,直捣黄龙开门见山说:“子诚的死,我很抱歉,但并不出自我之手。”
此话一出,不止几个小子,孙怀玉都出了一身冷汗。
四殿下是想将朋党相斗的最后一层窗户纸捅开?既为赵氏继子,综有万般无奈,已然列队而论,太孙之死大家不言而喻,是赵氏向太子党豁开的第一道口子,不是鲜血淋漓,也是痂痕丛生,没有弥合一说。
“陛下已有定论,殿下莫再郁结。”钟钦挡在二位皇子之间,转圜话题,“看看这些青年才俊,一个个风采生动,劲儿也不小,将来都是我大魏的熠熠新星。”
孙怀玉不岔哼声:“我看都是一群乌合之众,纨绔子弟,上不得台面。”
“孙丞相,太过刻薄。”钟钦按了一下孙怀玉肩膀。
孙怀玉先是想反驳,后才转念意识到,与斐霁一道的几人,其族辈皆在朝中大有威望,位列三公九卿,正是与赵氏争斗的紧张时刻,不能树敌过多。
当朝丞相撅着嘴发出几声哼哼,哑了火。
“师傅,舅舅,诸位大臣还在等着议政。”斐翊回首,掠过斐霁,与二位说道。
“好,老子在,小子们也不自在,都散去吧。”钟钦乐呵调侃。
几人作揖送别。
张篱愤愤岔然:“什么叫以臣号相称,不可僭越,太子不也一口一个师傅舅舅吗,合着规制是朝你定的。”
斐霁像那暮秋蔫掉的红菊花,怏怏道:“什么狗屁事,走,喝酒去,诸君陪我一醉方休。”
*
和丰楼,东都最大酒馆,三层阁房,人流不息。
几间雅室寻常百姓是够不上的,只留给城中达官显贵品用。
一辆镶玉鎏金香车宝马径直没入□□,下人不敢阻拦,纷纷上前开道引路,极尽谄媚。
斐霁透过帘隙看见一身珠光宝气的店掌柜迎了上来,讨笑道:“殿下屈尊光临小店,让陋室生光,蓬荜生辉,小的早命人备好上间房,等殿下移步。”
斐霁乜了一眼张篱。
张篱摆手解释:“不是我让他安排的。”
“宫中近来风向大转,和丰楼自是要攀高结贵。”姜云素道。
“得,还没让这老泥鳅伺候过,咱们也跟着殿下沾沾光。”武烈敞开门帘,最先跳下马车。
待到斐霁出来,一个机灵小孩立马俯身,爬跪在车辙下充当马凳。
斐霁眉宇忍不住跳动,早下车的几人掩袖偷笑。
斐霁从另一侧跳下马车,掌柜瞪了那小孩一眼,又立马跟上。
一股清冽的香气扑面而来,斐霁嗅了嗅,问道:“什么酒香?”
“苍梧清,市井不入流的浊酒。”掌柜回头吩咐,“快拿出去,莫污了殿下贵息。”
几人合抱大坛,将酒搬了出去,斐霁略了一眼,默声上了楼。
掌柜侍候一旁,又是倒酒又是端菜。
斐霁满腹牢骚无处发泄,偏又遇上没点眼力劲儿的人,正准备发作赶人。
掌柜将独一份精致小黑坛端到斐霁面前。
“殿下,这是名贵菜幽兰鹿骨煲,小的敢说,四海之内,仅此一盅。”
“掌柜的,当我们吃不起好东西是吧,幽兰和鹿骨虽是珍贵,也没听过什么天下独一份。”武烈手指骨扣了下桌子。
张篱探头看了眼小盅,大失所望:“不就是块白肉,有什么稀奇。”
“哎,殿下和诸位公子且听我说,最稀奇的就是这块白肉,郊外衡山出了一头白鹿,据说皮毛晶莹,通体发亮,耿延尉捕捉时,白鹿蜷跪双膝自动献身,不知从何发出靡靡之音,称君王仁德,四海俯首,这就是那块白鹿的护心肉。”
江殊拍了一下桌子,厉声道:“大胆,敢擅议谶图,妄论君臣。”
掌柜立马跪地磕头,道:“小的也只是道听途说,道听途说。”
“殿下,莫要责怪他。”门外走来一个身体健硕,腰圆膀粗,约莫四十岁的武夫。
张篱等人起身作揖,“耿延尉,方才还听闻你捕鹿轶闻,怎么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耿延尉深得捕猎之道,怕是早就设下密网,请君入瓮来。”姜云素戏谑。
斐霁起身,作揖回礼,恭谨道:“不知延尉大人前来,多有担待,感念你想着晚辈,但这盅鹿煲,我实在消受不起。
耿仲儒上前握住斐霁的手,突然单腿跪地行了个大礼,道:“臣是来谢罪的,皇孙一案本该由延尉审理,可事关重大,转三公会审,耿某实在惭愧让殿下受苦多日,若是由臣审理,殿下连一日罪都不用多受,这盅鹿煲只为请罪,殿下莫要多虑,安心受之。”
身后张篱听闻,脸色几变转黑,这耿仲儒借踩他父亲给自己转圜,心道,你要有这本事,也不用三公审理,真是个事后诸葛亮,逢迎马后炮。
斐霁将耿仲儒扶起,连声道谢:“延尉大人费心,咱们之间谈何罪过,今日仓促,等闲暇时,晚辈再去拜访。”
耿仲儒神采飞扬,激动的五官乱窜,急忙退身:“有殿下这句话,臣就放心了,不打扰殿下雅兴,诸位继续,耿某告退。”
斐霁颔首点头,微笑目送人离去。
张篱将酒杯摔的咣咣响,直接开骂:“油滑的老东西,我爹官拜三公,平日也不敢吃顿奢靡的荤菜,他一个延尉好大财力。”
“这是其次,他胆敢以白鹿比拟群臣俯首天法,还晃而进献,这汤绝不能喝……”江殊话音中止。
见斐霁徒手端煲,咕嘟咕嘟几口下了肚,砸吧滋味道:“不能浪费钱。”
酒过三巡,几人从鹿汤讨论到当下时政。
“太子监国,打压酷吏,收拾**之风,近日引起不小风波。”江殊道,他在内侍,消息灵通些。
“就该杀一杀这些糜烂风气,还大魏一片清明,看来太子有心革政,虽一时有异议,但只要坚持,没有拔不除的痼疾。”武烈道。
斐霁捻着酒盅,低头呷酒,默不作声。
姜云素见闻,与斐霁道:“殿下是在担忧。”
斐霁放下酒杯,漫不经心说:“革新是好,可圣上尚未禅位,大哥有些操之过急。”
听四殿下胆大包天明晃晃说出禅位字眼,几人纷纷摸了一把头上冷汗,要传出去,有心之人大可扣一顶四皇子诅咒圣上宾天,意图篡位的帽子。
斐霁继续坦然说:“酷吏选用,是由圣上一手提拔,贪官横行,也是为了国库敛财,大哥拔除太快,意图太显,与圣上背道而驰,他老人家可能会不太高兴,但有多少不高兴,就没法估量了。”
齐云素听闻斐霁分析,不由咂舌,他自诩聪慧过人,尚不能全部看透,殿下原来早就心如明镜,又完全处之泰然。
看来有些人天生就适合在错综复杂纷繁芜乱的时局中操刀全盘,摆子出棋。
而那了若指掌,心有沟壑之人,竟又说:“我想远离朝堂,南下扬州,你们给我谋划谋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