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公让我什么都不做,以求明哲保身,独立事外,但我岂不是成了不忠不义之徒。”斐翊回到东宫,携手钟宛月,与她述说愁苦。
钟宛月平抚着丈夫不过二三已经长出的眉心纹,几尽柔软安慰道:“不管殿下有何决定,我和我的家族定当全力支持你。”
“宛月,我真的好痛苦,要是知道登上那个位子需要牺牲好多人,那我宁愿不做。”斐翊伏在钟宛月怀中,将她腰身抱紧,“我已经对不起子诚,我不想再陷舅父于不利之境。”
听闻死去的皇儿,钟宛月神情一恍惚,痛楚即将冲破眼眶,汇成愤恨的泪水。
可她忍住了,忍得指甲掐住虎口,生生穿插进血肉里。
“殿下,即使你不做,登上宝座需要奠基的枯骨还是不会少,你德心仁厚,只有你去做,才能减少更多的牺牲。”钟宛月捧起斐翊疲倦的脸颊,轻柔着他青葱的胡茬,哄道,“再忍一忍,为了我,为了大魏,为了天下子民。”
看着钟宛月坚定的目光,斐翊一瞬集满了力量,他含蓄着泪水,将她抱个满怀:“得此佳人,夫复何求,我的好月儿,你定要长命百岁,福寿安康。”
钟宛月拍着斐翊后背:“殿下亦然。”
朱门之后,早到来的斐霁背靠门沿儿,黯然垂下双眸,既欢喜又唏嘘。欢喜的是艰难时刻,哥嫂情感深厚,互为陪伴,唏嘘的是生在钟鸣鼎食之家,多了些生死攸关的无奈。
“大哥,嫂嫂。”斐霁还是打破了这份宁静,在东宫现了身。
钟宛月背过身去,偷偷抹了一把眼泪。
斐翊双眼通红,怔愣望着他。
“外面没人阻拦,我就直接进来了。”斐霁怯怯的试探解释。
子诚死后,这是他头一次登门造访,作为“嫌疑人”,他不觉心虚起来,尤其对钟宛月,可真要解释起来,又显得多余。
“景福,你好久没来了。”钟宛月很快收拾好心情,先斐翊一步反应,将人拉进内室关上了门。
斐霁局促着被钟宛月按在凳子上,一双水汪汪眼睛快要压成鹅蛋状,怯生生叫着:“嫂嫂。”
“这里是你的家,东宫对你从来没有门禁。”钟宛月抚平斐霁因紧张而揉搓皱的袖口,严声打趣,“你这么多日不来,我和你大哥才要责怪你呢。”
斐霁这些日的委屈一下翻涌而出,像个倔强不承认自己还小的小朋友,瘪着嘴,眼泪却不争气的流下来。
钟宛月如一股清澈柔顺的水,能抚平世间万物的灵。
“他不该来的。”斐翊如一盆火,呼啦将刚熄灭的委屈再次点燃。
有了钟宛月撑腰,斐霁有了底气,直言了当道:“我来就跟大哥说一句,你不能给孙丞相求情。”
斐翊瞪大眼睛看着泪痕未干的小老四,往日当他小孩,与他聊得不过是学业怎样,钱够不够用,别到处乱跑,俩人何时将政见摆到台面上过,一时间有些陌生,陌生的不知说什么。
钟宛月也是比他先一步适应忽然长大的斐霁,问道:“你大哥不替舅父求情的话,整个朝堂还有谁能救他?”
“大哥若是去求情,不但救不了孙丞,还会置他于死地。”斐霁加重了语气,面色也是越发沉冷。
钟宛月被斐霁突如其来的转变震禁了声,望着他一时也没了言语。
斐翊看着小老四,忽然想到了方才在殿前相遇的张正权,不向熟的两人似乎默契的看透了时局。
“不去求情,我还能干什么?”斐翊无望低头,像一张薄弱到快要破碎的白纸,在狂风骤雨中找不到落脚点。
“什么也别干。”斐霁落落出现在太子面前,捏住这张白纸,“陛下最忌讳结党营私,你若是联合朝中大臣去给孙丞求情,更加重陛下猜忌之心,断不会放过孙丞,让他再次回归朋党之中,大哥什么也别干,让张御史去查案拖上一段时间,等陛下转念过来孙丞对大魏的贡献,自然不会下手太重。”
“真如你说的自然好,但要是陛下想不过来要杀了舅父呢,我就什么都不干吗?”斐翊问。
斐霁俯身,朝太子做了一揖:“大哥可否信我?”
斐翊狐疑看着眼前陌生的小老四。
“大哥若是信我,给我三日时间,我定让陛下回心转意。”斐霁不等太子回复,抬头朝他坚定一笑。
“景福,我不想让你参与进来。”斐翊听闻他这番言论,眉头再次拧起来。
“大哥,事已至此,我还能独身事外吗?”斐霁也拧出了川眉。
两位模样相当的兄弟,两两相视,互不退让,再次无言。
“殿下就放手让景福去做吧。”钟宛月站到斐霁身后,拍着他的肩膀说,“你大哥他总想挑起一切,他想护我们周全,但我们又何尝不是想分担一下他肩上的重量呢。”
斐霁朝太子重重点头:“嫂嫂说得对。”
“罢了,随你吧。”斐翊退了半步,又道,“我会派人盯着你,一旦察觉到危险,会立即中断你的行动。”
“多谢大哥,大哥放心。”斐霁一下子开朗起来,又恢复了小孩子的俏皮,蹦跳着出了东宫。
看着斐霁离去的背影,斐翊叹了一口气。
“殿下怎么了?”钟宛月问。
“景福有七窍玲珑之心,亦有勇往直前的胆魄,他若是处在我的位子,定会比我做的好吧。”斐翊不假思索说。
“殿下莫要妄自菲薄。”钟宛月宽慰。
“可能最近太紧绷了,想得总是很多,却又没有头绪。”斐翊抚着再次跳动起来的太阳穴。
钟宛月上前替他按揉穴位。
在斐翊看不到的背后,钟宛月摘下故作轻松的面具,无不担忧着看着日渐消瘦的丈夫。
斐霁出了东宫,朝东宫门口站岗的孙卓熙招呼:“我要去诏狱,帮我肃清路上的障碍。”
孙卓熙伸出五根手指。
斐霁陡然一笑:“我给你十坛酒,再帮我甩掉身后的尾巴。”
“好活,好说。”孙卓熙舔了舔嘴角,朝跟着斐霁的暗卫走去。
斐霁避开朝中耳目,一路畅通无阻进了诏狱。
他走到重牢,在铁皮剥落的左门前拐了个弯儿,向之前关押青初的右牢走去。
厚重铁门呼啦打开,仍衣冠整齐的孙怀玉,正襟危坐在破草席上,盘腿打着坐。
不受来者影响,待他自己调整好了,才缓缓睁开眼睛。
直到看到一身红袍的四殿下时,才有了一丝惊诧。
“你来干什么?”孙怀玉粗言粗语问,又冷哼一声道,“你是来替赵玄威看我笑话的?还是来刑讯逼供的?”
“丞相,我不过才十八,你能不能别把我想的这么凶残?”斐霁倒是一身轻松,盘腿坐到孙怀玉面前,与他打哈哈。
孙怀玉再次眯缝起眼睛,似乎不打算与这个不着调的小辈打交道了。
“看你也不想听我说话,我就长话短说,三日之后,你假装晕倒在狱中,自会有人禀报到圣上那里,到时可有转机。”斐霁开门见山。
孙怀玉再次瞪大了眼睛,眼珠转动了一圈,转念一会儿才问道:“你为何要救我?”
斐霁起身,弹掉了袍子上的草芥,款款道:“杀了你,会浇灭天子士子的热忱之心,为了大魏,晚辈自当尽一份绵薄之力。”
孙怀玉瞠目结舌望着离去的斐霁,激荡的心久久才回笼过劲,自嘲笑了一声:“老了,新起之浪终将推翻我们这些疲软的老浪。”
“丞相,老四方可一用。”右牢传来低沉之音。
孙怀玉抬起拉拢的眼皮,望着那扇久经未开的铁门叹息道:“留白,你也是后起之秀的佼佼者,都是我害了你,要不是我竭力上疏,陛下也不会将你从北疆拉到西域,也不会让那些佞臣有机可乘造谣你兵变。”
“哈哈哈……”对头发出一串爽朗的笑声,打断孙怀玉的自责。
待姜墨笑得气结才停下,沙哑着嗓子说:“咱们那位天子喜欢专权,你我的下场还看不出来吗,即使不去灭古羌,即使拴在天子脚边,还是会因为功高盖主被剥夺一切。”
“唉。”孙怀玉长叹一口气,“承佑宽宏仁德,望他即位之后,能还天下一片清明。”
对头再也没有声响,一个左膀一个右臂,一个将军一个丞相,一个军权一个政权,皆被束在牢狱。
斐承佑的天子之路可不好走。
沉久未见过人的姜墨,最近一直在回想斐霁的模样。
那个眉目清秀,书生做派的斐老四,真的能扭转时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