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行进数日,行至一处名为“落霞岭”的山麓时,见前方山口聚集了不少村民阻住了道路,看情形似有异状。
周砥与阮永、董太医一一下了车,云宓与温宜也撩开车帘望去,只见狭窄的山口处,上百名衣着普通的村民跪伏在地,朝着一个简陋搭建的祭台叩拜。
祭台上竖着一面色彩斑斓、画着狰狞鬼面的旗帜,一个身着怪异服饰、脸上涂满油彩的巫师正手舞足蹈,口中念念有词,手持一个做工粗糙的羯鼓疯狂地敲击着,鼓声沉闷混乱,带着一种原始而焦灼的疯狂气息。
祭台下方,村民们均一副仿徨哀戚之状,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恐慌不安的氛围。
“他们在做什么?”温宜好奇又带着一丝怯意问。
“像是祈雨?”云宓皱着眉,仔细辨认着巫师口中的祷词,“或者是在驱邪?”
车外的周砥示意护卫不要惊扰,让冬阳上前询问情况。
冬阳找到一位满脸愁容的老者相问,那老者先是打量他们一番,见他们气度不凡,便朝他们行礼道:
“我们这里有邪祟作乱,祸害村子啊!”
原来,这落霞岭一带,近月来连连发生怪事。
先是村里有人莫名其妙地发高烧,吃了许多药也没见好,待过个五六天,人就开始胡言乱语,跟得了失心疯似的,还说看见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东西,最后不是在河里淹死,就是掉下山崖摔死。
之后患病的人越来越多,药石无医,村民们惊恐万分,认定是山中邪祟作怪,便请来了这位据说颇有些道行的“鬼面巫”,以古老的巫鼓仪式驱邪禳灾。
“鬼面巫”敲得更急更凶,口中发出尖利的呼啸,引得跪拜的村民们也跟着发出呜咽般的祈祷。
阮永蹙眉极力忍受着让人心头发慌的混乱鼓声,对老者道:
“老丈,这是迷信,你们请的巫师救不了你们的。那都是骗人的。”
阮永话一说完,老者变了脸色,“你们不懂。”说着朝他们摆摆手,“罢了罢了,我老汉没必要跟你们这些外乡人说这些。”
老者不再理会他们,转过身与其他村民一样跪到地上,目光虔诚地看向祭台上的巫师。
他们的话云宓在车里听得很清楚,便和温宜一起下了车来到周砥他们身边。
她看向巫师手中抱的鼓,那是一只不规范的羯鼓,击鼓的手法也毫无章法,十分混乱,听着便让人压抑、心慌。
她想起之前在文渊阁查看明澄小传时,书里写着“每至朔望,必击羯鼓通神明”。
书中还写有“祭祀之乐,讲究的是引天地之气,通神明之心,需得中正平和,抑扬顿挫间自有法度。”
可眼前巫师所击出的鼓声除了乱还是乱,哪有半点中正平和、抑扬顿挫之感?!
云宓冷眼瞧着台上巫师,跟同伴们说道:
“我瞧那巫师的鼓声混乱无章,充满戾气,哪能通什么灵驱什么邪,不过是哄骗村民的骗子!”
周砥不由抬眸看向面前的少女,他虽也有同感,可要让这些村民短时间内相信那巫师并不能帮助他们驱除病魔却不容易。刚才阮永不过随意提了一句,那老者便生气了。
周砥看向董太医,“董太医,依您看,那些患病的村民得的是什么病?”
董太医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走到一个精神萎糜、一脸病气却强撑着趴跪在地上的村民面前,让他伸出舌头来,后又给他把了把脉,最后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简单地问了几句话,董太医返回来说道:
“初看症状,像是中毒。有些毒素能让人产生幻觉,陷入极度的恐惧。刚才听那老丈说病患后期会胡言乱语,看见各种奇怪东西,就是幻觉所致。”
众人一听,面色骤变。
“他们中的什么毒?竟如此凶险!”
温宜问。
董太医道:
“具体什么毒还得仔细问诊过病患后方能知晓。但中毒之人既产生惊悸不安之状,这些混乱的鼓噪之声非但对病人的病情无用,还会加重病人的恐惧蔓延。”
听完董太医的话,大家均神色凝重。
云宓看着祭台上状若疯魔的巫师和台下瑟瑟发抖的村民,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可若告诉他们这鬼面巫不能帮助他们驱除病魔,他们定然不会轻易相信,甚至可能引发他们的敌意。
正想着,视线无意间与周砥碰撞在一起,从彼此的眼神里,两人是否想到了一处。
云宓欲言又止,本想让周砥先说,周砥却先开口问她:
“可是有何帮助村民的法子?”
云宓见他这么问,也懒得跟他客气了,便道:
“我想可先用我们的鼓乐安抚住村民,待他们接受后,再顺势而为,请董太医为他们看诊。如此既不会激起他们的抵触,还能为他们把病治好,待把病医好,他们自然也就相信不是什么邪祟作乱了。”
听她说完,周砥原本平静的神情增添几分不加掩饰的赞赏,转而看向董太医,“董太医意下如何?”
董太医拈须答道:
“没问题。”
见董太医没意见,云宓便走向那位看似领头的老者,“老丈,我也会一些通灵驱邪之术,要不我也帮你们试试?放心,我不收你们钱的。”
老者半信半疑地看着她,瞧眼前这娇滴滴的小姑娘,怎么看也不像是能驱邪的人。
见老者有些怀疑,阮永上前助阵,“老丈可不要小瞧我们姑娘,她可厉害了。您若不信,试试就知道了,反正也不要你们钱,你们也没什么损失。”
老者看了看台上的巫师,“可那位法师现正在作法。不如你们等他作完了你们再去。”
“没问题。”
云宓答应。她转身回到自己人身边,给了身旁的云泽一个眼神示意,云泽随手捡了一颗细小的石子,暗中对准了那巫师。
下一瞬,众人只见正左右蹦跳着的巫师“唉哟”一声跌倒在地,他停止了手中击鼓的动作,一手摸着脚踝处传来的莫名剧痛,左右乱看,并喊道:
“是谁偷袭我?”
底下村民一阵惊奇,相互议论却没人应他。
巫师不由看向祭台边上云宓他们一行人,用怀疑的目光望着他们,可见他们男男女女站了一大波,其中大多还都是些身姿矫健、腰间配刀的壮年男子,且衣着光鲜,气质非凡,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他敢怒不敢言,正打算从地上起身,发现脚踝疼得不行,根本无法正常走路,更别说像刚才那样又蹦又跳的了,便只好跟村民道:
“今日就到此为止吧。明日再接着来。”
村民眼看着他一腐一拐地走下了祭台,因之前此巫师说要连祭三日,今日才第一日,且这会儿见他腿受伤,他说结束了便也没什么意见,由他去了。
待那巫师离开,云宓让绿萼从行装中取来了随身携带的羯鼓,抱着羯鼓走到了祭台上,她一脸从容,闭上眼回忆着《羯鼓实记》中的曲子《秋风高》散序中那“裂帛”之音的意境,回忆着之前在文渊阁修复古谱时那份豁然开朗的通透感。
再睁眼,眸中一片澄澈空明。
咚——!
手腕一沉,第一记鼓声落下。
不再是巫鼓的混沌沉闷,而是清脆利落,宛如一颗冰冷的玉石投入死寂的深潭,瞬间击碎了空气中的焦躁和混乱。
阮永眼睛一亮,望着台上击鼓的云宓盛赞:
“此曲甚妙!《秋风高》散序意境萧瑟清远,有肃杀涤荡之意,确有震慑心神、涤荡污浊之气象!”
紧接着,《秋风高》散序那独特的“反抡杖法”被云宓施展出来。
鼓点并非一味狂暴,而是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和节奏,短促如急雨,裂空似霹雳,间或又有悠长的停顿,仿佛狂风席卷后的短暂死寂。
鼓声不再仅仅是声音,而是化作了一股无形的力量,凌厉又肃穆地涤荡开来,回荡在落霞岭的山口,在跪拜的村民头顶,在那狰狞的鬼面旗帜之上。
原本被燥热和恐慌笼罩的空气,仿佛被这清越裂空的鼓声劈开了一道缝隙。一阵沁凉的山风不知从何处卷起,打着旋儿吹过人群,吹动了祭台上那面鬼面旗,猎猎作响。
跪伏的村民们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身子,脸上茫然的恐惧与不安被一种奇异的敬畏所取代。那混乱无序的巫鼓带来的压抑感,竟被这肃杀凛冽的羯鼓声一点点驱散。
未及走远的鬼面巫师脸色徒变,在对上云宓那双穿透人心般的沉静眼眸时,竟下意识地退缩了。
看来是碰到高人了!
周砥站在人群边缘,目光定格在挥舞着鼓槌的铿锵少女身上。
脑海里浮现出去年中秋御宴上,她英姿飒爽的姿态。
那时的她,应是刚重生回来,内心一定是恐惧彷徨的,却不得不为了自己的家族,被迫上阵,只身挑起挽救家族的大梁。
而前世在他面前的她,却是卑微的、小心翼翼的,像一抹黯淡的影子。
再看向此刻的她,迎着风,身姿挺拔利落地敲着裂帛清音,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不容亵渎的光华,与定桥驿站里对着李康时的明媚娇态又是一番截然不同的模样。
鼓声渐歇,最后一声悠长的余韵散入山林。山口一片寂静,只有山风拂过林梢的沙沙声,以及村民们粗重的呼吸声。
那份令人窒息的恐慌,竟真的随着鼓声消散了大半。
“真乃神乐啊!”
那位老者率先回过神来,激动地朝着云宓的方向叩拜下去。
村民们如梦初醒,纷纷跟着叩头,口中不断念着感激之语。
那位“鬼面巫”早已不见踪影。
这时周砥便让冬阳和云泽过去招呼村民,称邪祟已被驱除,让患病的村民过来请董太医检查一下,看看身体里是否还有残留的病魔。
董太医坐在一张临时搬来的桌子旁,村民们在冬阳和云泽的呼吁下,由那位老者组织着病患一一排队看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