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村落,再沿着河岸往上,便看到一处浅滩处站着几个人,分别为当地河泊所大使赵主簿以及两三名经验丰富的老河工,他们站的地方正是前几日被冲垮的堤段,他们已在此忙碌多时,见到李康,便纷纷走上前来跟他施礼。
几人看到云宓,心下都以为是李康的妻,赵主薄不由问道:
“这位莫非是尊夫人?”
一旁的云宓忍不住想笑,看一眼李康,见他果然一脸尴尬加紧张,然后下意识地看向自己。
云宓便朝他笑。
李康见到她的笑容,方感心头一松,随跟人解释道:
“这位是我的朋友,云姑娘。”
赵主薄随表歉意,“是在下冒昧了,还请李大人和云姑娘见谅。”
云宓便道:
“没关系。”
说着转向李康,“你们先忙,我在一旁等你。”
李康将伞撑开来遮在她头顶,“日头出来了,你遮挡一下,我很快就好。”
云宓拿过伞点头应下。
李康随走向了他们,问道:
“赵主簿,水则碑读数几何?”
他目光紧盯着斜插在湍急河水中的丈量标尺,一名老河工正小心翼翼地扶着杆子,尽力稳住身形。
赵主簿凑近岸边一处半浸在水中的石制水则碑,仔细辨认着篆刻的刻度,“回大人,此刻河水距‘平槽’线尚余一尺三寸。比昨日此时又退了约两寸。”
李康听完随示意赵主薄将数据详细记录在簿册上。
“上游来水虽在减缓,但此段河床泥沙淤积甚重。”李康蹲下身,用手捻起堤岸边缘被冲刷得松散的泥土仔细查看,又指向河心,“水流在此处明显偏折,冲击对岸旧堤力道不减反增。老丈,”他转头询问身旁一位须发皆白的老河工,“依您看,加固这段溃堤,是用‘木龙’拦水护坡,还是直接深打木桩、重筑石基更稳妥?”
老河工指着溃口处残存的几根歪斜木桩遗迹答道:
“回大人,此处水流太急,根基不稳。老汉愚见,先在上游十丈处沉下几道‘木龙’,分水缓势。溃口这里,非深桩大石不可!桩子要打到老土层,再用‘三合土’层层夯实堤芯,外砌条石护坡方能长久。”
李康颔首,“与我所想一致。另请赵主簿即刻估算所需木料、石方以及‘三合土’分量。另外,下游三里处渗水点也需再查看,以防此处施工加重其负担。”
他站起身,眺望着河面汹涌的走势,心中快速盘算着工程量和工期。
站在一旁一直认真看着他的云宓不由心生敬仰,她没想到平日跟她多说一句话都会脸红的李辞疴在旁人面前会这般精明干练。
待李康将所有事情交待完,赵主薄很识趣地道:
“李大人,今日这里就交给我等,您去陪云姑娘吧。”
其实大家心里都有数,这姑娘就算现在不是尊夫人,将来也一定是。
李康不由转头看了眼云宓,便也不再推辞,又嘱咐了大家两句后走到云宓身边,拿过她手中的伞撑在她头顶,道:
“走,我带你去看‘龙吟洞’。”
云宓笑着应下,由李康带着她继续往上游走去。
行了约莫一刻钟,李康指着前方一处山坳道:
"就是那里。"
云宓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陡峭的山壁间裂开一道幽深的缝隙,洞口被茂密的藤蔓半掩着,只隐约透出些微暗色。洞口下方,河水在此处变得湍急,撞击着嶙峋的怪石,发出阵阵轰鸣。
“这声音……便是所谓的‘龙吟’?”
云宓侧耳倾听,那水声在岩洞特殊的回响结构下,果然显得格外低沉雄浑,仿佛真有什么庞然大物在深涧中低吼。
“正是。”李康点头, “可以走近些看,但需小心脚下湿滑。”他自然而然地伸出手,虚扶在云宓身侧,护着她踏上尚未完全干透的羊肠小径。
两人小心翼翼地靠近洞口。越近,那水声越是震耳欲聋,洞内幽深,光线昏暗,只能看到近处被水流冲刷得光滑如镜的岩壁,洞顶还垂悬着许多奇形怪状的钟乳石。
云宓自幼长在京城,从未出过远门,也没看过这样的壮丽景色,只觉新奇不已。
“看那里,”李康指着洞内深处一处水面,“若是在特定的时辰,阳光恰好能从这个角度射入,照在水汽上,便会折射出七彩光晕,远远望去,可不就像传说中的‘龙王爷’在吐息放光?”
云宓想象着那景象,不由得惊奇:“真是神奇!若非你解释,我肯定也要以为是神迹了。”
他们在洞口流连观察了许久,李康详细地给云宓讲解着水流冲击岩壁形成回声的原理,以及阳光折射的物理现象。云宓听得入神,不知不觉,日头已升得老高,李康将伞面大部分倾向她,云宓微微仰头,正好对上李康低垂柔和的目光,她禁不住有些脸热,羞涩地低下头去。
面对她脸上忽然染上的红晕,李康一阵心动。望着站在自己臂弯下的少女,试探问道:
“我……可不可以、唤你‘小官’?”
云宓稍一顿,后朝他娇羞一笑,“自然可以。”
李康见她答应,欣喜不已。回程路上二人自然而然并肩而行,举止自然,真如一对亲昵的年轻夫妻。
在经过刚才那个村落时,原先打趣他们的那些妇人虽没再跟他们开玩笑,却都望着两人笑,时不时低声说着什么。
李康没再加快脚步,任由她们议论,将伞更加倾向她,不让毒辣的日头晒到她分毫。
二人双双进入驿站时,二楼的回廊上,立于凭栏后的周砥远远看着楼下的男女共执一伞走进来。
李康执伞时微微侧着身,尽显呵护之意。两人步履轻快,偶尔还凑近说着什么,脸上均带着轻松愉悦的笑意。
周砥负于身后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指节泛白。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烦闷油然而生,像藤蔓般缠绕上他的五脏六腑,越收越紧。
他清晰地看到云宓望向李康时眼中闪烁的光彩,那是一种纯粹的欣赏和信赖,甚至……带着一丝他不敢深究的亲昵。
前世里,她也曾用那样热烈的目光追随过他,却被他刻意的疏离和冷漠一次次地挡了回去,他习惯了她的存在,却吝于给予任何回应。
他不敢断定前世的李康是否在这个时候就已心悦于她,他只记得李康与她的兄长是挚友,想来与她相识已久。
云家出事时,李康不顾被牵连的危险,频频上书为云家求情,最终也因为云家被贬黜出京。
重生后的云宓,显然是记着他的这份情。
相较于李康的奋不顾身,他这个丈夫或许在她心里便成了袖手旁观的无情无义之人。
楼下,隐约传来云宓清脆的声音和李康温和的回应,两人时不时四目相对,言笑晏晏,这些细微的互动,如同春风拂过柳梢,看似不着痕迹,却实实在在地落入了二楼青年的眼中。
“周表哥。”
身后一个声音将周砥从兀自的思潮里惊醒。
“你在看什么?”
温宜从他身后探出半个脑袋,往他刚才的视线之处看下去,此时楼下的男女已经走过了院子,温宜只看到男人拂动的袍角以及他身边女子摇曳的裙摆。
但温宜还是认了出来,“是云姐姐和李大人。”
说着就飞快地朝楼梯口迎了过去。
周砥在二人上楼前进了房间,此时董太医不在房里,阮永正拿着一本乐谱一边打拍子一边轻声哼唱,周砥已收住了所有情绪,从案几上抽出一本经书来。
偈语云: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①
阮永见周砥正默读经书,怕吵了他,便停了手中动作及口中的哼哼。
这几日他算是看出来了,周翰林但凡手捧经书,必然是心中烦乱之时。
于是他识趣地出了房间,刚才听温宜公主在外喊着说云掌乐与李大人回来了,他也去找李大人问问外头的情况去。
出了房间,阮永便看见走廊尽头的楼梯口并肩走上来的云宓与李康。
阮永回头看一眼房内手捧经书看似一脸平静的周砥,想到近些日子周砥身上一些微不可察的反常,不由再看向那边举止亲昵的一对男女,忍不住轻摇摇头,为房中的失意青年叹息。
云宓、李康在房门口分开,阮永走过去与两人打招呼,然后进了李康的房间找他问官道修整的事情。
温宜则迫不及待地拉着云宓问外面好不好玩,云宓不敢轻易带温宜出去,便把外头说得惊险不已,称河水凶猛,山路崎岖难走,村民野蛮,实在不宜让她一个公主出去冒险。
温宜听了只好作罢,不由问道:
“那我们还要在这驿站里住几天啊?我都快闷死了。”
云宓便道:
“我问过李大人了,他说如果不下雨,最多两天就能将路全部修好。”
于是温宜直在心里祈盼接下来老天爷可千万别再下雨了。
好在老天爷还算给面子,之后连续都是大晴天,到第三日,所有坍塌的路段都已修复,云宓一行人终于可以启程上路了。
李康本跟云宓说好会送她,但即将启程之时,云宓却看到李康的房门紧关着。昨日跟他说了今日辰时她会启程,他也说了会送她,怎的这会儿却不见人?
云宓有些失落,随着众人来到驿站门口。
“小官。”
正待上车,一声呼唤将众人的目光同时拉向声音的来处。
周砥眼望着从外匆匆赶来的李康快步地走到了云宓面前,他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官袍袍角及皂靴沾有零星的淤泥,瞧着很是狼狈,而车驾前的少女却丝毫不嫌,欣喜地朝他笑开来,并将手中的帕子递给他,李康微笑接过,用她的帕子擦拭脸上的汗水,两人低声私语,有如一对新婚燕尔的小夫妻。也不知说了什么,李康突然笑开来,面上是抑制不住的欢喜之情,云宓则是一脸娇羞之态。
周砥将一切都看在眼里,那股熟悉的酸涩烦闷之感再次蔓上心头,脑海里回荡着刚才李康喊云宓时的情景。
短短几日,李康唤她时竟然从原来的“云姑娘”变成了“小官”。
前世与她两年夫妻,他都未曾这样唤过她。在下人面前提及她,他会称她“少夫人”,在长辈面前,则称她“云氏”。
至于私底下,他有话便直接开口说,从未唤过她的名字。
正烦闷之时,李康朝他走了过来,两人彼此见礼,李康道:
“周翰林一路保重。”
周砥微微颔首,“李主事一心为民,辛苦了。他日归朝,必得圣上嘉奖。”
“此乃某职责所在,不敢言辛苦,更不敢求圣上嘉奖。”
两人客套几句,李康又与温宜、阮永、董太医等一一道别,目送着一行人缓缓离去,望着云宓渐行渐远的车驾,眼里既有深深的不舍,又隐隐透着一丝不安。
尽管经过这两天的相处,他已然能确定云宓的心意,但他们一行此去采风,她与周砥朝夕相处,自己和她的关系是否会出现其它变故,着实难料。
刚才临别之际,他鼓起勇气问她,回京之时,他能否上云家提亲,求娶于她?
见她羞涩地点了点头,他内心竟比他春闱高中时还要激动雀跃。
可在面对她的车驾远离而去后,一种幻得幻失感便蔓延上心头。此刻只恨自己未能在京,若不然必将第一时间登云家的门,以实现自己长久以来的夙愿。
*
车轮碾过因多日下雨还有些微湿的官道,车厢内,云宓掀起窗帘往后瞧,此时离驿站已很远,再看不见李康目送自己的身影。
想起刚才他那声亲昵的“小官”和他之后对自己说的话,嘴角忍不住上扬,心里便漾起一丝异样的甜蜜。
对面的温宜见状,说道:
“难怪云姐姐当初不愿意嫁给周表哥,原来心里已另有他人。”
“小孩子家家的,何以就懂这么多了。”云宓嗔道。
温宜可不服气,“老说我是小孩子,我已经十四了。云姐姐这个年纪,是不是正好是心许周表哥的时候?”
再提起以往对周砥的那段情思,云宓内心再无波澜,“所以呀,那时小不懂事,长大些才知道,什么人才是自己真正值得爱的。”
“那云姐姐和李大人,以后会成亲吗?”
云宓托着腮望向来时的方向,眼中略过一丝憧憬,勾唇道:
“会的吧。”
又是刺激男主的一天。
先在此给大家爆个雷哈,跟宝们介绍一下男主。男主不是那种喜欢了就会不顾一切要得到、要占有的强势霸道型哈,他对女主的感情是克制的,克制再克制,直到最后再也克制不住。他会默默关注,默默付出,不求回报的那种。所以很可能通篇看下来都没有那种用尽各种手段拼命追妻的爽感哦,他的感情是润物细无声的。
本章中①出自《金刚经》。另修整河道那段参考的一些古代漕河防汛的书籍外加一些网络资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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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 3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