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发上有一股霉味,但我还是靠着它,因为这间屋子里,到处都有霉味,躲不开。相比之下,吕星明也许会更亲切一些,至少他是活人,虽然有的地方闻起来像死了一样。
雨天跑回家的小狗脚爪,大概也是这个味道吧。
我没有养过狗,我妈不让,她不过敏,就是单纯害怕一切带毛的动物。
舅舅告诉我,可能是她小时候听过耗子咬人的故事,又被耗子爬过床,所以格外害怕。可是耗子和小狗又不一样啊,虽然它们都有两只眼睛一张嘴,一根尾巴四条腿,身上都有毛,都不喜欢猫,但它们还是不同的动物。我妈为什么会怕狗呢?
舅舅说,是一切有毛的动物,不光是狗。我就去问我妈,怕不怕我,我也有毛。我妈说,我的毛太少了,怕不起来。
我问她,怕不怕洗干净的芒果核,它也毛茸茸的。我妈说,芒果核又不会动。然后我就扯了扯鱼线。芒果核动了,我妈也动了。她吓得一脚踢开芒果核,揭出了我这个幕后黑手。
后面发生的事,我没印象了,不可能是被我妈打断片了,她那么温柔,说不定就是因为太快乐了我才会失忆。人只能记得住痛苦,记不住别的。
我想离吕星明近一些,可我现在理应睡着了,也没有梦游的习惯,我该用什么理由乱动呢?还是不要乱动了,免得又像上次一样,故意四肢抽搐,把他吓坏了,平白无故挨了一记窝心脚。我又不是袭人,更没有吓人,凭什么打我!等我下次找到机会,一定踹回来。
吕星明平常喘气很粗,这会儿守着我,倒是把呼吸放得极轻极轻。一口气分三段吐,他一定憋坏了吧。
我在脑海中,用白色石膏勾勒他的形体,怎么捏都不满意,索性不想别的了,只想他的手。那双手,转过方向盘,开过门,给我递过盘子,扶过我的后背,什么都能干。我想把我的两只手也给他,让他长出四只手,一个人就能四手联弹。但他不会弹钢琴,他会开车。他可以一边关车窗,一边打方向,一边调广播,一边挂倒挡,左右上下同时开工。
他好忙啊。
我在心里笑了一声。
现在那双手在干什么呢?是虚虚地拢着,还是紧紧地攥着?无论哪一种,都出了很多汗吧,就像我第一次见他那样。
那天是在东方大饭店的宴会厅里,因为杨春帆把好多人都挖走了,饭店只能从上到下重新招人,唐经理把新来的员工聚在一起,摆了七八桌酒,请他们吃饭。规矩是我爸定的,他活着的时候总说,坐下来吃顿饭,彼此认识认识,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钱是店里出的,人是经理叫的,话是我来讲的。你瞧瞧,每回都把这种招人恨的差事推给我,底下那么多人等着动筷子呢,谁愿意听我高谈阔论啊,好话又不能当饭吃,何况说得还不好。真要按他们给我的稿子读,大家这辈子就别想吃上饭了,非得等到热菜变成凉菜,凉菜变成黄花菜,鸡啄完了米,狗舔完了面,不是,这里怎么又有《西游记》的事啊,串台了噢,还不如说山无棱,江水为竭呢!好吧好吧,总之是要等到一个相当漫长的历史时期以后,当天在座的诸位男女老少,才有机会用菜汤润润嘴。不过那时候宇宙还存在吗?我很怀疑。
我站在台上就像个话筒,那个位置通常是婚礼司仪站的,可惜我也没有结过婚,不知道司仪应该说什么。虽然我参加过李姨她儿子的婚礼,但那时候太小了吧,一直低着头剥花生吃,也没顾得上看几眼新娘子,她长得好不好看无所谓,反正和新郎挺般配的,我还能多说什么呢。
你知道一支话筒站在台上,对着话筒,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
他会说,大家好,我是话筒。
我其实就想这么开场的,但是不敢。手里那沓红纸印的讲话稿,和初中寒假作业一样厚,单面印刷,还有好多生僻字,我都不认识,这怎么念啊?
干脆别念了,咱们直接进入下一环节。
发钱。
我把红纸翻到最后一页,学我爸以前的腔调,喊人发钱,点到谁,谁就上来领个红包,几百块钱,不多不少。我举着话筒念名字,唐经理替我发。底下也没人鼓掌,因为鼓掌就听不清自己的名字了。
刚开始还挺顺利的,喊人,发钱,行云流水。念到一半时,卡住了。
我承认是我的错误,手上出汗,把红纸洇湿了,弄脏了吕星明的名字,可我的手也红了啊,我真不是故意的。
我低头看了一眼拇指,红了,像签字画押的墨迹。我没心情细看他的名字,张嘴就喊:“吕明星!”
我是外婆带大的,她是南乐省人,说话有口音,我也有,本来淡淡的,但我爸不纠正,还觉得好听,总让我妈教我说方言,时间一长,就改不过来了。
所以我那天连喊了三遍的,其实并不是他的名字。
是女明星。
听起来是这样的。
台下无人应声,只有私语低笑。
他们坐的位置和名单对不上,常常是前一个在东,后一个在西,我没法按顺序查,也没心情查。我以为这三个字,是谁故意打上去气我的,没再看第二遍,就跳到了下一个人。
整张名单都念完以后,托盘里还剩了一只红包。我本来想说,没来就不给,犹豫了一下,又抬起头问,还有谁没领到。
斜对面,有个人高马大的男生举起了手。
“我!还有我!”
我脑子一抽,用普通话问他。
“就你叫女明星啊?”
全场哄堂大笑,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他可能在下面辩解了几句,我听不清。
等众人笑够了,我才喊他。
“上来!”
他脸赤脖子红地上来了。
我从托盘里拿起红包,亲自递到他手中。
“给你,女明星。”
“我叫吕星明,不叫女明星。”他反驳。
我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看名单,发现他还真叫吕星明,是我念错了。
不好意思啊,念错了,但是想让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你道歉?
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我抬了抬嘴皮子:“噢,印错了,回头让他们改一下。”
“谢谢张总。”吕星明接过红包下去了。
一路上都有人盯着他看。我也在看。
我想起了两句台词。
赵丽蓉老师笑着说:“唉呀,这闺女长得真俊呐!”
“哦不!”巩汉林老师晃着头,“我是男性!”
为什么会想到这两句?原因大概有三点。
第一吕星明长得真俊呐,第二他是男性,第三我比赵丽蓉老师笑得还开心。
一般来讲,演到这里,就可以接吕星明忍辱负重报仇雪恨的戏码了,但你是知道的,我这个人不一般。
我看上他了。
我让他别当会计了,来给我当司机吧,工资照发,还有提成,包吃不包住,一开始是不包住的,后来发现太麻烦了,就包了。
我问他会不会开车。他说会。我就奇怪了,他不是刚毕业嘛,什么时候考了驾照。他说上学的时候就考了,想着以后找不到工作,还可以上街开出租。我说出租也不好开,还是跟着我干吧。他就答应了。
我问他为什么。
他说,同事私下里都叫他女明星,他有点受不了,想跟着我,换换环境。
嗯?
他竟然不恨我?
我害得吕星明当众出丑,被同事笑话,他竟然不恨我?
这人真是傻得可以。
后来吕星明就正式成为了我的司机,有时也兼任一下保镖和采购员。他往我身后一站,就跟一堵墙似的,谁敢招惹我?我说话也慢慢有人听了,毕竟我走到哪里,哪里就有一堵墙,说话都自带回响。
张子鹤别找啦,你的墙来啦!
停一下,怎么还串到综艺节目上了,真是越回忆越乱,不过没办法,医生都说有些后遗症是治不好的。我又不懂医术,只能按时吃药了。
说起来,吕星明刚当上司机的时候,看着挺灵光的,怎么和我相处了几个月,就越活越笨了,一点进步都没有。难道我身上有毒,阻碍他智力发育了?
不可能,一定是他自己的原因。
他就是纯纯的傻狗。
我这么想他,他该不会生气吧?
肯定不会。
要生早生了,还用等到今天?
又不是怀了哪吒。
我正在思念吕星明的时候,他站了起来,走进卧室,把外套拿出来,给我披上了。
吕星明体格壮,秋天到了穿个长袖就行。从上周开始,他每次出门都穿外套,是因为怕我冷。我怎么会冷呢,我无非是想看着他脱外套的样子流口水罢了。
好恶心啊,张子鹤,快从我的脑子里滚出去。
可惜,我没有办法让我离开我。
人就是这样,一边喜欢自己,一边讨厌自己。
我不是人,我不喜欢自己。
扯远了,先回来。我记得这件外套通体纯黑,是吕星明在地摊上买的,杂牌子,够结实,穿起来太严肃了,我不喜欢。我给他买了新的,灰色的,在千里明中路七月新开的那家耐克店里买的。我说给他买,他死活不要。我只好送给自己了。新外套比我平常穿的衣服大了一号,我当然没穿,至今仍旧套着纸袋,躺在衣帽间里面吃灰呢。我就想不明白了,耐克而已,又不是菲拉格慕博柏丽这些大牌子,他为什么不要呢?司机穿得太差,不是丢老板的脸吗?他不懂吗?
还有,为什么现在才来给我盖外套?
我都要冻死了。
对不起,我太苛刻了。人要学会知足。
吕星明一开始没来,可能是怕惹我生气,因为我让他去休息,他没动。刚刚没来,可能是怕我半梦半醒,会被打搅到。此时此刻他来了,肯定是因为他看到我睡熟了,怕我着凉,特地来盖外套的。
如此一想,顿觉舒适。
我深吸了一口气。吕星明的外套上没有怪味。衣领处有洗发水的芳香,可能是早上出门时太着急,来不及擦干吧。前胸有烟味,不是我抽的,是他抽的。他偶尔会背着我偷偷抽一根,以为我不知道。我这么灵的鼻子,还能闻不出来?烟是什么好东西吗?我外公就是抽烟抽死的,大过年的死了,在医院,连春晚都没看上,那年有他最喜欢的大兵和赵卫国。
谁让你是烟枪啊,外公!
烟比我还亲吗?
我想外公了。
小时候太淘气,总惹他不开心,现在晚了。
他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的时候,我就知道晚了,现在更晚了。
太晚了,我要睡觉了。
晚安,吕星明。
我会让你活着离开这里的。
说到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