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星明站在墙角,世界终于清淡了。
我望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
跟傻子较什么劲呢?
我听见爱河哗啦哗啦地漏水,把我心底本来也没有几丝的怒火,全浇灭了。
正所谓,黄金浮世宝,傻子不好找。当你身边全是心眼的时候,一根筋就显得极其稀有了。
吕星明绝对不会尔虞我诈,他只会尔鱼我炸。
好冷的谐音梗,罚我长命百岁算了。
“星明,过来坐吧。”我叫他。
吕星明立马转身,快步跑过来,双手搭在皮带上。
我怕他又脱裤子:“手放下!慢慢走过来!”
“噢。”他把手垂在两边,走到沙发另一头,坐了下来,半个屁股悬在外面,脊背挺得笔管条直的,离我大概还有三个人那么远。
“坐过来一点。”我拍了拍腿边的沙发,“你想让我扯着嗓子喊吗?”
“好。”他挪了挪屁股,挤走了一个不存在的人。
现在我俩之间,只有两个人了,好近哦。
“想想怎么出去吧。”我在自己眉心揉起了面。
“我陪你一起。”吕星明答道。
“废话!我还能把你扔了吗?”
我要声明一点,不是我不想扔,是我扔不动。
“我可以留下来断后,掩护你先走。”
“不需要。你就不能动动脑子,替咱俩想想出路吗?”
“我带你杀出去!”吕星明提议。
如果沉默是一支牙膏,我现在嘴里大概全是沫子。
吕星明的下场又多了一种,除了被打成漏勺,还有可能被打成肉饼。而我会因为肉饼没放盐,哭得肝肠寸断,往上面洒几滴咸咸的眼泪。
“靠啥啊,两双拳头吗?你想被打成肉饼啊?”
“那就等兰总来救我们?”
吕星明叫兰总,我叫兰叔,都是同一个人,兰盈德。他和我爸关系不错,也是他把我从外地找回来,参加我爸的葬礼,又力排众议,把我推上了庆义会老大的位置。
“他上周去了花岭省谈生意,一时半会回不来。”
“那就等杨总吧。”
“我怎么觉得,就是杨春帆把咱俩卖了。”我低头沉思。
今晚被抓,实在蹊跷。如果没有内鬼,永安会怎么能知道我俩的行踪,预先设伏?
吕星明正要张嘴,屋门又被推开了。先前那个粉毛小弟去而复返,端来了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放在旁边的餐桌上。他蹲在门口,把刚刚打翻的两碗面收拾干净,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
吕星明紧紧闭着嘴,没有泄露一个字。
看来他还没有傻到家。
我不喜欢吃面,米粉也很少吃。永安会估计是打听到了这一点,特意拿面条来恶心我。
我坐着没动。
吕星明低声问我:“老大,你说这间屋子里,会不会有窃|听器啊?”
“嗯?”我愣了一下,“那刚才不就全被听到了?”
“有可能啊。”吕星明一脸严肃。
如果被永安会听到,我怀疑杨春帆,那他们接下来会做什么,可就不好说了,也许是拳打脚踢,也许是杀人灭口,也许比死更糟。
“快找!你去里面卧室,我找外面!每个角落都不要放过!”
“老大,要不还是先吃面吧?”吕星明盯着餐桌上的两碗面条,“面凉了就不好吃了。”
吕星明最爱吃面,我把这茬给忘了。他这些天跟着我,一口面都没吃上。
我真该死啊!
都他|妈死到临头了,还让吕星明陪着我饿肚子。我恨不得把自己脑袋拧下来,给他当红烧狮子头吃。
“行吧。”我点点头。
吕星明翻过沙发,三两步跑到餐桌边,抽出椅子坐了下来。
我坐在他对面,捧起其中一碗看了又看。我不是在看有没有毒,而是在想,这究竟是什么面,我从来没见过。
我前半辈子,只吃过我爸煮糊的挂面,我妈搅坏的疙瘩汤和五颜六色数不清的泡面。
这碗面,细细圆圆的,显然不是挂面,也不是疙瘩汤,更不是泡面,汤色清亮有肉香,飘着香菜和蒜叶吧,我刚开始以为是葱花,后来发现不是,上面还有两片牛肉。
我想问吕星明这是什么面,但又怕他笑话我无知。我知道他不会,可还是担心。
算了,不问了,反正也记不住。
“吃吧。”我把他那碗推了过去。
吕星明拿起筷子,把他碗里的牛肉夹给我,然后簌噜簌噜地吃了起来。
他吃饭可真香啊!
我把牛肉夹了回去:“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他嚼着面看我:“你吃,你爱吃肉。”
“你先吃吧,替我试试毒。”
“好。”吕星明又把肉片夹了起来,往我碗里放。
我慌忙挡住碗口:“你自己吃!”
他直接把肉片塞进了嘴里。
谢天谢地,终于不用再推来推去了。
我把筷子横在碗上,双手拄着脸,看吕星明狼吞虎咽。
有一句老话说得好,情|人眼里出西施。如果有人住在你心里,那他做什么都可以被原谅。他幼稚,你会说他可爱,他粗犷,你会说他豪爽,他吃面像吸尘器,你会说他叫吕星明。
什么是风卷残云啊,吕星明只会气吞山河。
他端起碗,把汤喝光,抬手一抹嘴:“好了老大,我去找窃|听器!”
干净,利落,我喜欢。
吕星明进了卧室,翻箱倒柜地找窃|听器。
我看着满满一碗汤面,不知道该从哪里下嘴。吕星明吃了一整碗,尚且健在,应该不会有毒吧。我先吃了肉,然后抿一口汤,味道还行,再喝一口,咕嘟,不错,咕嘟咕嘟咕嘟,又喝了三口。
吕星明叫我:“老大,你看这个!”
我撂下筷子,跑了进去。
吕星明蹲在床头柜旁边,指着柜板与墙面之间,两指宽的缝隙。里面隐约能看到一粒小黑点。
坏了,还真有窃|听器啊!
“你确定吗?”我问他。
他用力点头:“很像电影里演的那种。”
我屏住呼吸,把右手伸进去,摸到了小黑点,轻轻抠下来,放在左手上。
各位,现在是无奖竞猜环节,猜中了也没有任何奖励!
谜底揭晓,原来是一粒西瓜子。
沉默又来给我刷牙了。
到底是谁这么缺德,在卧室里吃西瓜,还崩到墙上了!
吕星明看看我,又看看它:“是窃|听器吧老大?”
我很想表扬他,可我说不出口。
“星明啊,这是一粒历史悠久的,瓜子。”
“啊?”吕星明低下头,看了半天,“没事的老大,我继续找,一定能把窃|听器找出来!”
他趴在地上看床底,站起来翻枕头被褥,踮着脚摸衣柜顶板。
嗯,摸了一手灰。
或许这间卧室里,根本就没有窃|听器,吕星明也不可能找得到。但我没有喝止他。有他在身边跑跳坐卧,我感觉自己还活着。就像《西游记》电视剧里,朱紫国的金圣娘娘,是叫这个名字吗?可能是叫金圣皇后吧,我记不清了。她身上穿着一件五彩霞衣,每次看都觉得眼熟。有一回小学过元旦,老师买了毛条彩带拉花,挂在墙上,我才发现,她穿的不就是这个嘛。打扫卫生的时候,我摸了摸垃圾桶里的毛条,很软,也不扎手啊,赛太岁怎么会怕它呢?难道是因为五彩霞衣,只有在守护金圣娘娘时,才会长出尖刺来吗?
这和吕星明又有什么关系?
我总爱胡思乱想。
不想了,到外面等着吧。
等吕星明找到下一粒西瓜子。
我站在大|屁股电视机的后面,透过铁条窗户,遥望天空。看不到月亮,是云彩太多了,树叶太密了,还是它早就回家了,不肯见我了?
谁知道呢。
以前有没有人站在这里,看着外面,感叹银汉迢迢,然后就再也没能见到明天的太阳?
谁知道呢。
永安会把我们关在这里,不审,不打,不杀,是在等什么?等人来送赎金?等我跪地求饶?还是等杨春帆亲自下手?
谁知道呢。
人生无趣,不如演戏。
“星明,”我走到卧室门口叫住他,“别找了。”
“啊?为什么啊?”吕星明蹲在地上看我。
“不重要了,就算真有窃|听器,他们也早就听到了,说不定孟祥龙已经提了刀赶过来,准备砍我的头呢。”
“我不会让他们伤害你的!”吕星明朝我走来。
“我知道。”我靠在门框上,“能死在你身边,我很知足了。”
“我不要你死!”
我把食指竖在嘴唇上:“接下来我说的每句话,你都不许反驳。”
“好的老大,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吕星明眼中荡过一层水波。
以前我总疑心他在哭,让他快快擦掉,相处久了才知道,他是天生如此,无论喜怒哀乐,两只大眼睛都像喷了水一样润。
想亲一口。
还是算了,不太卫生。
我叹了口气,走到沙发旁,斜倚着坐下:“过来,我们聊聊。”
吕星明坐在我旁边,这次只隔了一个人。
“咱俩可能要栽了。杨春帆那个王八蛋,下手真狠啊。他连我都敢卖,说不定早就投了永安会,两头拿钱。兰叔远水解不了近渴,咱俩怕是等不到家里人了。”
“嗯。”吕星明低着头,闷闷地应了一声。
我看着他的鼻尖:“我死了没关系,在道上混嘛,迟早有这么一天。只是连累你了,星明。你还这么年轻,连老婆都没有,才当了两三个月的司机,就要陪我一起死在这里,我不甘心啊!”
“老大,我不怕!”吕星明猛地抬头,“能和你死在一起,我这辈子值了!”
他也入戏了?
演得还挺好,发个最佳男主奖吧,奖杯没有,证书没有,奖金没有,但是可以和本人共进晚餐,还是很划算的。
“说什么傻话呢!”我拍了吕星明一下,顺便握住他的手,“你得活着。如果你能活下去,要想办法告诉兰总,我爸留下的东西,都在——”
我嘴上说的是,东区倾泥港码头,三十三号仓库,紫色集装箱里。
手上写的却是,如果有人逼问你,千万不要硬扛,出卖我能活命。
吕星明看着掌心的划痕,点了点头。
“都记住了吗?”我问他。
“记住了!”
吕星明高声复述了一遍我说过的话。
好壮的声音,像大卡车。
“好。”我瘫在沙发上,喃喃自语,“就这样吧,星明。我累了,睡会儿,你也去休息吧。”
“嗯。”吕星明见我躺下,便往沙发那头缩了缩,生怕挤着我。
我闭着眼睛,不知道他是坐是卧,但我能感觉到,他一定在看着我。被人无声注视的滋味并不好受,尤其是你看不到对方的时候,和没穿衣服,满街乱跑有什么区别?
我以前总做这样的梦,自己把自己吓醒。现在不会了。我就算真的脱光衣服,在劳动广场上走一圈,又有谁会在意呢?也许那些带小孩的爸爸妈妈算一个吧。大多数人遇见我,应该不敢上前询问,也不敢多说一句话,绝不会有人拿衣服盖住我,替我维护些许的体面,大概他们还要拍照录像,发到网上去,炫耀自己见到了一个活着的疯子。
一个人疯了,就无权再做人了。他将和动物园里的孔雀天鹅狮子狗熊一样平等。同类看到他,自然可以获得高尚一等的乐趣。不必担心他为非作歹,如果他手里没有武器,他就是半只真皮单人沙发,踹一脚就倒了,打一拳就烂了,红蓝闪烁的灯光一降临,他就消失不见了。
感冒是病,发烧是病,精神出问题了,也是一种病。我们每个人都有可能生病,为什么要取笑别人呢?
我常常在想,如果舅舅没有因此跳楼,我妈还会不会出国。她也许会留在沧浪市等我吧。那样我就不用一个人抱着我爸的骨灰盒哭了。我爸的墓碑上也许还会空出来一块,留着写她的名字。如果她没走,我爸就不会死吧。如果爸妈都在,我的家也不会碎成玻璃碴吧。
我不恨她。我只恨我自己。
我忘记了,这是一个正常的世界,不正常的人从来都没有权利活着。
还想做人?
做梦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