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第一眼,看见的是自己的剑。
剑...
星乌有些迟钝地看向身侧的剑。
这不是她的望舒剑,是当年拜师时,师父赠她的。
说来惭愧,她一直未曾给这柄剑起个名字。
这两年思来想去,也不知起什么好。说到底是“望舒”太好听,占尽了风流与牵念,此后便想不出,看不上。索性搁置。
此刻,在这充斥着药味与痛楚的地方醒来,看着它,星乌灵光一新,忽地有了想法。
归朔。就叫归朔。
也不知是从哪蹦出来的名字,只是突然想到了,莫名觉得满意。像是漂泊无定的东西,终于有一个可以安放的位置。
星乌笑了一下,心想自己也没学过文章,怎得起名这些好听?她不由得小小地骄傲了一下。
心里又不自觉和旁人的比起来,师父的剑叫“陨生”,太决绝,百里篁的则为“红莲”,又太炽烈;百里樾的弓曰“结玉”,倒是雅致,但又太雅,少了些锋芒,沈溯的笛名“霜降”...哦不对,这好像也是她起的...总之都不如“归朔”好听。
她手里的剑便是最好的。
星乌傻呵呵地笑起来,她很久没有这么笑过了。
“姑娘,乐什么呢?”
带笑的声音从侧前方传来。星乌迅速敛去那点笑意,撑着手臂坐起身。
是昨天那小子。他不知何时来了,抱着臂,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星乌起身,摆摆手:“你的事办完了?”
她顺势将归朔剑收入身侧。
这小子,表面看着憨直,甚至有些傻气,但在穷奇观能混得开,还有面见令主和医师的特权,绝非表面那么简单,仍需警惕。
“是啊,伤也快好了”赵锦活动了一下肩膀,又仔仔细细看了星乌几眼,也摆了摆手,无奈道,“你那同伴,可是把我打得不轻。”
他说着竟哈哈大笑起来,仿佛在庆祝自己从一场无妄之灾中逃脱。
他受的确实不算重伤,更多是后劲,脏腑间总感觉堵着什么,时不时传来一阵隐痛,食欲也差了许多。
赵锦有些懊恼地摇了摇头,没过几秒语气又轻快起来:“你呢?大战了一场,你没去找大夫?”
星乌正想解释:“我...”
“不如我带你去吧?”
男子颇有深意地笑笑,说完便要挽她的肩,做出引路的姿态。
星乌立马推开,那人也不是蠢的,又去揽,她几乎本能地侧身避开,顺手打了一下他的小臂。
那人夸张地揉了揉手臂,吃痛一声道:“这么能使劲,你没受伤?”。
星乌沉默了,她又看了一眼面前的男子,说起来,她似乎在哪见过这位?瞧着眼熟。
此人是最为中正的江湖子弟长相,不算俊美,也不算丑陋,浑身上下都是一股“泥”气,笑容有点猥琐,透着一种不懂人情世故的傻味,背着一把长剑,看着普普通通。
只是那笑容里总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像是故意拉低了自己的气质。
那日在妙香楼相遇,他锦衣华服,努力模仿世家公子的做派,却透着股别扭的生硬感,不知是跟谁学的皮毛。
星乌见过真正的权贵,自然知道那些个东西什么样,这位确实不像什么“上等人”,也没什么傲气,但就是感觉怪怪的。
“还是去一趟看看吧,正巧我们一起?”
赵锦像是没察觉她的审视,拍了拍星乌的肩,目光看向她裸露的半截小腿,上面缠满了布,自觉不合礼数,又立马移开了眼。
“我的伤已经好...”
她正想回答,可对方没有给她再解释的余地:“姑娘,我以为你知道这是谁的意思。”
那人没动手,只站在那笑。
星乌抖了抖小腿,把收起来的裤腿放下来,唯有答应下来,心里把对方的爹骂了十几遍。
谁的意思?还能是谁的意思?无非是那位高深莫测的“令主”,估摸着听了这位的小道消息,见她以一敌众,在妙香楼闹了个天翻地覆,来试探她罢了。
星乌脑海里又回想起那位“令主”的脸,书生气的模样,谁知心思如此多。
也不知他和沈洄之是个什么关系?若是同僚那便罢,若同葬雪楼那般,内部势力混乱,各有所执,实在不知如何是好。想来穷奇观成立不久,还没到那个地步。
看看大约是没事的吧?葬雪楼的毒,谢清河的蛊,可不是那么好认的。
就是认了出来,她也是有一万个借口的,出来两年,总不能连坑蒙拐骗的本事都没有。
虽如此想着,星乌还是不免心慌。
罢了,她暗叹一口气。师父还在此处养伤,小紫和小红也昏迷未醒,她又能逃到哪里去?从一开始就没有拒绝的余地。她也没想过拒绝。
赵锦领着她往廊道深处走去,越往里,光线越显幽暗,途中隐隐闻到一阵药香,苦味、辛味、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甜,层层叠叠,熏得人头脑发沉。
这影楼内部结构复杂,房间交错,廊道迂回,却意料之外的开阔感。
路上,赵锦禁不住寒暄:“姑娘,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召星乌。”
星乌深深吸了口气,这药味真浓,她不爱闻。
赵锦挠了挠脑袋:“赵兴武?不愧是咱大宁的儿女啊。”
星乌有些无语:“星宿,乌鹊,你想到哪儿去了?”
对方恍然大悟:“哦,原来是这个星乌啊!醒悟省悟,倒是好记!”
这不是还是没读对吗。星乌心想。
她看着赵锦的背影,反问:“你呢,叫什么名字。”
前面那人没回头,只乐呵呵地答:“我的名字可不能随便同人说,不过嘛......”
他拖长了语调,“沈兄说你和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告诉你也无妨。”
星乌愣了一下,才听那人格外骄傲地介绍自己:“我叫赵锦,锦水汤汤,听过没?”
“赵锦...怎么感觉在哪儿听过你的名字?”
她蹙眉,那种隐约的熟悉感再次浮现,却还是虚的,抓不住。
赵锦没回头,顺口答:“哎呀,你自己再想想咯!”
星乌想了半天也想不出“赵锦”是谁,索性放弃。
过了一会儿,赵锦在一扇木门前停下了。这门与其他房间的门并无二致,只是门楣上似乎刻着些模糊的的字纹,星乌不认识。
他转头笑道:“到咯,里面住着的可是穷奇观里数一数二的医师,咱们可得好好珍惜这次机会。”
星乌小声问:“你有特权?”
“算是咯。”
赵锦不怕星乌猜出什么,宋润说了,不用提防她,但到底不能什么都说,顶多含糊应一声。
他双手一伸,推开了门。
星乌迅速贴门进来,轻轻关上了门,中间没费半秒功夫。
一股药香,带了点儿桂花香,一直缠,让人闻了迷迷糊糊。
房间比想象中宽敞,靠墙立着高高的药柜,无数小抽屉沉默紧闭。
中央一张宽大的木案,上面摆满各种器皿、晒干的药材、研钵药杵。
房间深处,设着一道素屏,屏风后雾气绵绵,模糊了视线。
确是有个人的,只是一眼看过去,只见得雾中一个淡淡的影儿,看不真切,只是个轮廓安静地立在那儿,只是一个没有重量的影儿。
那人穿了一身墨色黑袍,故弄玄虚似的,宽大的袖子一直垂到地上,和未束未冠的长发融在一起,如同鬼魅,乍看之下,不似活人。
怎么跟囚犯似的?
“赵公子,今日还有何事?”
声音也很轻,只是听着...怎么有些胆怯似的?这人怕赵锦?
星乌忍不住去瞧,这便是穷奇观中“数一数二”的医师?神神秘秘的,在她看来,其实不像样。装神弄鬼的人,可没几个有真功夫的。
她倒更喜欢谢清河那般平易近人,温柔可亲的。
“是啊,今日啊,还有一位病人,请您呢,看一看,看看她身上有什么毛病。”
赵锦熟练地揽过桌上的茶壶,沏了一杯桂花茶,坐下小口小口品赏,仿佛真是来作客的。
“还”?星乌敏锐地听到了。合着这人是赵锦,或者和他有关的谁的专属大夫?
“喏,在这了。”他指了指星乌,笑道,“姑娘,坐呀,随便坐。”
那医师终于转过身来,他面上戴着一张诡异的银色面具,雕满了黑紫色的山茶,在银底的映衬下,妖异而凄艳,只露出一双眼。
那眼,星乌怕是这辈子也忘不掉了。
一双充满悲悯的眼,一双从她的眼里看自己的,惧怕自己的眼。
那双眼也看着她。
在最初的惊讶后,并未移开,而是定定地、近乎凝固地,锁在星乌脸上。
直到赵锦放下茶盏,发出“嗒”的一声脆响。
那双眼,终于像受惊般垂落,只留下两弯阴影,落在银质面具上。
星乌愣住了。
是谢清河。
是他们第一次相见时,冰天雪地里,她匍匐在地上看见的谢清河的眼。
裕宁十八年夏,姑苏穷奇观;惊眸如昨,却染新霜。
赵锦真好玩,星乌也很好玩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5章 水汤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