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清河静了许久,才轻轻唤了句:“赵公子,还有这位姑娘,过来吧。”
“谢大夫,今日也辛苦您咯~”赵锦端了杯桂花茶,推到星乌前面,“喝,来喝,大夫亲手做的。”
星乌有些犹疑,她看着杯中浑浊的色彩,想起清河说过,他的味觉有些问题。
最终还是愣愣地喝了一口,呛了好几声——这桂花茶,怎是酸的啊?
这厮...也是个爱讨乐子的。
星乌瞥了赵锦一眼,越发觉得这人的气质熟悉。
眼下,她倒是不惧了,只是不知,清河是如何来的穷奇观?又为何来?
在长安时,他与沈溯尚不对付,共处多有勉强,沈溯是怎的将他招来?
那时...沈溯分明说他已经离开了,是谁带他走的?
虽然勉强能猜出几分,但她不曾问过清河的来处,亦不会问他的去处。萍水相逢,便是如此。
可星乌到底当他作朋友,遑论恩情,若他为人所迫,她定会助他脱困。哪怕是在穷奇观。
她本该多留个心眼的。星乌叹了口气。
那时在长安,她被百里蕉识出身份,引他致死,自然怕人追查,师父一醒,便要走。
她顾不得自身,也顾不得他人。现在亦是如此。
从来都是如此。她就是这般的命。
“姑娘,可知自己受的伤?”
谢清河从雾里走出来,手中还满是药渣,脏得很,不知方才做了什么。
赵锦忙去扶他,带着他走到星乌面前:“哎呀,她哪里知道嘛!你给她看看?”
“好。”小大夫不敢怠慢了这位,连忙给他倒了一杯桂花酿,那酒就在他烧的茶旁边,是前些日子里,沈溯送来的。
“姑娘,手。”
他自然地碰上星乌的小臂,轻轻帮她解开布带,这一解,赵锦吓了一跳,直从椅上起来,手中的杯盏都倒在了桌上。
太多伤,分不清是前夜的,还是以前的什么时候,血堆在一起,红的青的,许多疤也未消,不知什么东西引起的肿胀的痕迹,也未完全退去。
可怜啊!
“谢大夫,你可看得出,这都是些什么伤?”
赵锦的声音都抖了一抖,他自认见过不少受伤惨重的景象,这自然算不上什么“大场面”,可问题是这姑娘...看着怎如此正常!
少女神色自然,目光冷得不像话,她看着自己的伤痕,却什么反应也没有,没有悲伤,也没有痛苦,就像在看什么死物...她当自己是死的么?分明是连怜悯也没有的。
这才是最为可怖的地方。
就算是月魄,衔英宴上与人比试伤至残痛时,也是不免要哭出来的,这人是如何忍下来的?
赵锦愣了愣,若他没记错,方才他还见着这姑娘用这只手拿剑。
星乌没有说话,谢清河也沉默了好些时候,他上次为她疗伤时,还未严重到此种地步。
那些小打小闹弄出来的小伤小势暂且不提,重要的是...如今侵蚀她骨肉的,已不再是当初那毒。
而是他亲手种下的蛊。
谢清河的手顿了一下,他觉得一瞬间自己的呼吸急促起来,几乎要晕过去,又知晓自己该冷静些,拼命静了好一会儿才答赵锦的话。
“这毒我认得,是情花的残毒,红肿...是过敏所致。其余的...大约是姑娘以前留下的伤吧?新伤也有不少,我...我拿些药来。”
谢清河抹了抹自己的手,进内屋拿药草去了。
赵锦不懂医术,谢清河说的,他自然信,听不出真假,可心中又觉得奇怪。
他疑惑地问:“情花?姑娘,你这几日可是上山过,碰过什么不该碰的花花草草?”
“没有,不过妙香楼内为玉棠姑娘设了花宴,摆了花阵。那些贵人们,不认得毒的,只看个名字,这“情花”,想必是在内的。”
她状若思考,接着说,“我那日,为了摸清楚状况,什么花儿都摸了个遍。”
星乌回答得清楚,赵锦也不再问这个,但还是有几分怀疑。
似是忽地想起什么,赵锦问:“哎,星乌姑娘,你运气可真好,听说那玉棠姑娘的花,给了你哇?”
沈溯说他们是一条船的人,可他昨夜在酒楼休憩时,听了些小道消息,说有人在台上与玉棠眉目传情,他听了个大概,凭服饰描述认出是星乌。
虽说那时他被另一位困住,没看见,但能传出来,多少是有道理的,说不准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关系!他心想。
他连沈溯都不全然信,又怎会信这面对自己的伤势也能面不改色的小姑娘?
还有那个叫宋润的,居然敢唤他来试探,好在他也有这个心思,否则难免是要发脾气的。
何况...他们虽都在穷奇观,他赵锦可未必是穷奇观的人。
玉棠,那可是妙香楼的东西,至于妙香楼是谁的东西...
赵锦略带警惕地看了星乌一眼,不知为何,此人...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可那感觉太淡,他还想不起来。
“那是便宜了我们,我们本就是要接近她的。”星乌依旧冷静地回答。
她这一口一个“我们”,倒显得赵锦方才的质疑有些疏冷。
“行,行——”赵锦又怕这姑娘回头跟旁人告状,忙安抚道,“星乌姑娘,您辛苦了,经前夜一战,咱们啊,也算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
赵锦又倒了一杯桂花酿,狠狠饮尽,大呼痛快:“好啊!这酒,美!”
“沈兄的眼光好哇!这杯——敬沈兄——”他又把酒盏推到星乌那处,仰头捧起酒壶饮酒。
“...沈溯?他怎么了?”谢清河从内室走出,端着一碗药膏,些许药草和一壶药;他整日呆在此处,不曾接触过外界,有些疑惑。
“他啊,进去了。”
“进去了?”
“没事儿,谢大夫您忙,有我们护着你呢~”
“......”
护着我?你们不害我就不错了。谢清河叹了口气,开始为星乌疗伤。
他今日动了针法,星乌是一动也动不得的。
“哦对了,还有她的腿,你也帮她看看。”
赵锦连忙提醒。
星乌不敢多呼吸,缓慢地张口:“腿不用,没有伤,气力耗尽而已。”
“随你,随你——”
赵锦看她躺在榻上,双目无神地注视上空,眼里什么也没有,他原以为那瞳中闪着什么东西,仔细看才发现不过是烛火的光,终归是虚的。
就这么躺着,那针痛不痛是另一回事,可她丝毫不怕,不闭眼也不说话,没有表情,怪恐怖的。
到了这会儿,他也懒得试探人了,心想这姑娘,就算是个不忠的,有秘密的,有目的的,估计腿打折了也是套不出一句话的。
说起来,这种性子...怎么越发觉得熟悉呢?
赵锦想起了记忆里的那个人,腿打折了,手也断了,不也是还要去拿剑吗?可惜是个死人。
他心想天生有人的性子如此,也是挺不可思议的。
他学不来这种人,才越发嫉妒。天也妒英才,悲哀啊。
赵锦眯着眼又喝了口酒,转头便看见谢清河拿了把小刀来,神色凝重。
“谢大夫?这是要剜骨止毒?”
“是...赵公子,若您不忍看...”
谢清河还未说完,便被对方打断了:“哎呀,有什么不忍看的,非要说礼数的话,我方才已经犯了。”
这说的是看星乌小腿的事。
这有什么好说的,又有什么值得在意的?星乌有些鄙夷。
不过这人嘴上重礼,大约是从那样的地方出来的。她想。
“您动手吧,我啊,保证不打扰你们。”
赵锦觑了一眼他手上那玩意,那盏....呵,不知该叫做药还是毒的玩意。
谢清河擦了把汗,拧干了巾子,拿起那小刀,又看了星乌一眼。
他的声音轻得像雾一样:“姑娘,可怕疼?”
赵锦撇撇嘴:“她看起来像怕的样子吗?”
“她...”谢清河没有说下去。他看见自己拿刀的手在抖。
她当时分明是怕的。谢清河又想起他第一次为星乌疗伤的场景。
“我带了些药草熬成的水,这样...会轻松些。”
他已经动手了,浅绿色的药汁敷在伤口处,一指拿针,一指拿刀,静了几秒,就这样血淋淋割开。
赵锦不怕血,可看了还是心悸,眼见谢清河开了那盏子,里边黑漆漆的什么东西,不是活物,他松了一口气。
“这是洗毒的药膏...姑娘别怕。”
“您请便。”
就这么翻来覆去忙活了几个时辰,三个人待在一个屋里却是没说一句话,赵锦觉得闷,率先开口:
“谢大夫,还要多久?”
谢清河点了点头,已经开始包扎伤口,取了白布带来,礼貌回答:“赵公子,约莫还要半个时辰。”
“唉,你们,不闷么?这房里的气味浓,风也没有。”
“公子原来知道。”
小大夫不太高兴地皱了皱眉。
“哎呀~谢大夫啊,我也是听命行事,怪不得我啊。”赵锦摇了摇头,看了一眼躺在榻上,终于累得睁不开眼的星乌,“若你乏了,我给你们讲点乐子可好?”
星乌接话了:“什么乐子?”
裕宁十八年夏,姑苏穷奇观,影楼上层;谓我何伤,谓我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