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二人跑到穷奇观,已经接近天亮。
院里的菩提就着天边那点儿隐隐约约的光,要亮不亮的,阴影落在他们身上,连血迹也是薄的,隔着一层天晓的,观中的雾。
那也是混着点杂乱的气的,似是哪处要烧柴火了,哪出又在烧木香,星乌早知道这儿和寻常的道观不同,到处都是人味儿,拥挤而躁动,同她不合,又同她太相合。
她四处环顾,灰蒙蒙的庭院里空荡寂寥,只有晨雾缓慢流动,没看见小紫他们的身影。
心猛地一沉。莫不是途中又出了岔子,被巡城的官兵,或是别的什么截住了?!
她当下就要去寻,身后的人好不容易追上来,一把抓住她的肩膀。
“嘶...”
刚才在风里跑,肩上伤的疼也麻木了,此刻被赵锦带着薄茧的手掌一按,那刺痛猛然苏醒,窜了上来。
星乌身体一僵,倒抽一口冷气。
赵锦连忙抬起手,表示自己无恶意:“欸抱歉抱歉,姑娘,咱们快去疗伤吧!”
“我的同伴还没...”
星乌正说着,只听“扑通”、“哎哟”几声,伴着重物落地的闷声。
循声望去,只见三人一袋,正颇为狼狈地,从侧面那堵不算矮的墙上跌撞下来,抖落了墙边不少树叶。
为首那紫衣身影,落地时踉跄了一下,立刻扶住近旁的菩提树干,弯腰,剧烈地喘息起来。
星乌连忙去帮忙,却听小紫啪的一下把袖子甩在了谁脸上。
“喂!”
赵锦象征性地叫了一声,有些发愣。
面前的女子一身紫衣,腰侧还有一条血痕,裙摆由于奔跑沾了许多灰,水淋淋的,大约是由于前夜屋檐上未干的雨。这眉眼,这带着狼狈却依旧过于漂亮的脸……
这不就是在妙香楼,害的他晕过去的那位?!
小紫上气不接下气地喘,她生来体弱,不擅长奔跑,还带着人,实在有些难堪。
赵锦惊讶,目光在星乌和小紫之间转了个来回,恍然大悟:“姑娘,原来我们也是一伙的!”
这他着实没想到,这姑娘的言行,怎么看都和他、身边这位星乌姑娘、以及观里那些...不像一路人!
合着昨晚是自己人使的绊子!赵锦又气又笑。
只听那人喊:“我日你的爹!谁跟你是一伙的?!”
小紫也没想到这人是穷奇观的,她昨晚可是用的...不过看他这样,这傻子约莫也没看出来!
她如今只后悔没用更狠的,没把人弄死!
却听该死的人疑惑道:“姑娘,你怎么也这样说话?”
“你,你为何...”
小紫来不及逼问,被当下一件件一桩桩事气得累得喘不过气,挠着树皮,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嗬嗬声,竟就这么眼皮一翻,顺着树干软软滑倒下去,直接晕了过去。
赵锦也没扶她,只是看着她倒下,连同身边那个红衣小姑娘。
那小姑娘也是个厉害的,扛着一把比她凶悍许多的大刀,唇上都是血,仔细看会发现,她为了让自己不发出声音,或是忍着疼,死命咬着唇,唇早就破了。
她还拎着一个大麻袋,这姑娘力大无穷,仿佛是憋着一股劲的。
里面的东西...嗯?怎么扑腾扑腾的?
星乌抬脚就是一踹,麻袋很快没了动静。
真是一群奇人!
来这个什么破观,果真如小姐所说,是来对了!
赵锦两眼放光,自那人死后,好久没有过这种鲜活的滋味了。
星乌扶着召晟,忙把他往屋里带,边艰难地走,边问:“师父,你还好吗?”
“还好...”
话音刚落,召晟就向后倒去,引得星乌一个重心不稳——他也晕了过去。
“......”
星乌与赵锦对视一眼,趁着神智还算清醒,赶紧把三人抬进去了。
赵锦迅速恢复了干练模样,从善如流地接过了那个麻袋,同时嘴里打了个忽哨。
他招呼了些熟人,帮忙把三人带上楼。
他问:“对了姑娘,这里面装的什么啊?”
星乌盯着那几个上楼的人,有些疑惑,但回答得干脆:“你们要的人。”
“嗯?”赵锦一惊,“李长光?!真把他带回来了?”
“对。”
“我去,你怎么把他带回来的?”
“你不如去问沈溯?”
“哇,果然姑娘你也是被他骗来的!”
“‘骗’?他骗你什么了?”
星乌一停,侧头看他。
赵锦连忙摆手:“哎,没骗没骗!”
“啧。”
这小子,跟她耍什么心眼子?看着就不是个聪明样。
“这人你要接管?”她撇了撇嘴。这可是她的功劳,还和他们的任务有关。
“不是我,是令主大人要管,”赵锦一笑:“姑娘你可能还不知道,妙香楼的事儿,牵扯的水……深得很,远不止表面那点风月。”他指了指麻袋,“他是关键口子。”
“我如今知道了。”星乌淡淡回了一句。
既然这任务这么重要,能参与的大约都不是什么小角色。
那个令主,把那么大的任务派给她和师父,何意味?这小子暂且不知,小紫和小红呢?她们又是......?
星乌现下才开始反思那天见到那位令主的情景,又想着昨晚在花会那一遭,想着想着,不免生出些冷汗。
赵锦也见她紧张,收着力道,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姑娘,我改天啊,和你说一说。”
“改天?”
赵锦笑了笑:“现在得先和令主大人聊聊。”
他提起麻袋,将背上那柄剑调整了一下位置,转身便走,步履干脆,背影很快融入廊柱的阴影里,仿佛和刚才谈笑风生的不是一人。
星乌没有阻止,往上走,疗伤的地方在影楼上层,派了人守着,个个带着凶煞的穷奇面具,怪异又瘆人。
不比底楼那闹哄哄的氛围,此处甚是安静,大多都是有气无力的病人,要死不死地躺在地上,榻上,椅上,什么年纪的都有。一副“要死不死”的凄凉景象。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血腥味,以及一种病气混杂的沉闷气息。光线昏暗,只有几盏油灯和从高窗透入的微弱晨光。
怪不得要守卫,看来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得到救治。
星乌不免有些心寒。这穷奇观.....不是什么慈悲济世之地。
只是,医者在何处?
莫非这观中的大夫也同她一般,见不得人吗?星乌心想,不由得在心中警惕一二。
师父他们想必是能见到的,到时候问问好了。
赵锦招呼的那几个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似是说服了守卫,将三人带了进去。
星乌觑着他们,他们递给守卫的那块令牌,和她的显然不太一样,画的不是穷奇,而是...一抹刺眼的红色,一朵花,一簇火焰?她正要看清楚,却见那块牌子翻了个面,被守卫收进了袖子里。
她只看到一点红。
星乌不好打扰病人们休息,便蹲在一旁检查自己的伤势。
她默默将袖子拉上去,一手扯着临时从衣上砍下来,用来包扎的布带,另一手从袖中取出那小药瓶子,用嘴把盖子叼了去,将那粉末撒在伤口处,才算完事。
她是不能让这儿的大夫看的,因而随身带着药,虽不多,却也够用。
血红的伤痕还未完全消解,便是结痂也不曾有的,这几日奔波,历经厮杀、逃跑、乃至昨夜花会的诡异气氛,似乎刺激到了旧患,那陈年的疤又痛起来,她看着看着,又愣住。
小臂上,药毒侵染的痕迹有所加重,连同青红色的血管显出来,有些发蓝,这是何意?
当年她离开葬雪楼,在半路奔逃的过程中为毒所困,几近丧命之时,幸而遇见谢清河谢大夫,那人不知用了何种方法,竟硬生生止住了毒素蔓延。
谢清河不瞒人,早早便告诉她,他用的是蛊。
以毒攻毒,不错的法子,可惜终不治本。
淤积于此处的东西久久不散,她的右臂仍是时不时地痛,只是行而至此,生便是死,死便是生,只觉惶惶然,飘飘然,挥剑那一瞬,方为真。
毒蛊相争,百里蕉身上的情况,倒是同她相似。
星乌回想起在长安的那日,她看见百里蕉的死态,并不惧怕,亦不憎恨,看见一个曾经的仇敌终于得下黄泉,唯有平静。
她知道,自己今后的下场,未必好过于此。
她梦见过无数次,她被众人千刀万剐,或死于乱尸,或自刎于刑场,而为毒所困,消磨殆死,已是她能想象最好的结局。
星乌重新包扎好小臂,将袖子放下,又去看自己的腿。
她未曾学过医术,大约是曾经的挚友颇为精通,她便完完全全交与对方;只是简单的自疗法子,也听过一二,偶尔一个人在外执行任务,难免有受伤的情况,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腿是最容易受伤的部位,与人交攻时,她最先保护的一直是腿,手没了她可以用嘴叼剑,眼睛没了她可以听声辩位,可若是腿没了,站不起来,便是躲也躲不了,打也打不了。
星乌下意识摸了摸腿上的淤青,又是一阵疼。,那是翻越墙体时,被暗处尖锐的铁蒺藜划伤,加上长时间奔逃的肌肉拉伤,此刻一片青紫肿胀,碰一下便疼得钻心。
她想起自己是如何离开葬雪楼,如何离开那座山。
想着想着,不免有些感伤,她环顾,这儿的病人,谁不是满面愁容呢?在这诡谲的世上,无人能真正超脱。
星乌没有心思再感伤,她抱着剑,蜷在小小的角落,她很快便坠入了不安的浅眠。
裕宁十八年夏,姑苏穷奇观;满地横斜呻吟客,药炉灰冷候不明。
真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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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呻吟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