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归寨瀑布藏在丰顺县的山坳里,像位隐居的巨人,未近其身,先闻其声——那轰鸣从林间缝隙里钻出来,撞在耳膜上,带着水汽的湿意,起初是隐约的闷响,像远处闷雷滚过,越往前走,声浪越盛,到后来竟如千军万马踏过石滩,震得脚下的石阶都微微发颤。循声而去,山路的石阶覆着青苔,绿得发亮,被经年的水雾浸得透湿,每一步踩上去都带 着细碎的水响,“吱呀”一声,像石阶在低声回应。空气里的凉意越来越浓,混着草木的腥甜和泥土的微腥,吸进肺里,像刚拧干的湿毛巾擦过鼻尖,清冽得让人精神一振。
道旁的野花沾着水珠,紫的像浸了水的玛瑙,黄的像裹了蜜的星辰,被山风拂得微微颤。花瓣上的水珠滚落,砸在石阶上,“嗒”的一声轻响,与远处的水声应和着,像支细碎的前奏,铺垫着即将到来的壮阔。偶尔有松鼠从枝头窜过,尾巴扫过带露的树叶,抖落一片水雨,打在游人的肩头,凉丝丝的,惹得人抬头时,只看见枝叶间一闪而过的棕褐色影子,和几片摇晃的叶片。
转过最后一道山弯,瀑布便毫无预兆地撞进眼里:水流从百米高的崖顶坠下,像被天神猛地扯断的银绸,在风里抖出万千水线。顶端的水还保持着完整的帘幕,宽宽的、厚厚的,像块巨大的水晶帘子,往下奔涌时,被中间凸起的岩石撞得粉碎,化作漫天白雾,白茫茫一片,裹着细碎的水珠,往潭边漫过来。阳光穿过时,水雾里便映出七彩虹桥,红得热烈,橙得温暖,黄得明亮,绿得澄澈,蓝得沉静,靛得深邃,紫得神秘,一端搭在崖壁的青藤上,藤蔓缠着岩石,绿得发黑,一端落在潭边的卵石上,石面光滑,反射着细碎的光,像谁遗落的锦带,在风里轻轻晃。
崖壁上的岩石被水流凿得坑坑洼洼,深褐色的石质里嵌着银白色的水痕,是千万年冲刷留下的指纹。有的地方凹陷成浅窝,积着一汪水,像巨人的眼;有的地方凸起如兽脊,棱角被磨得圆润,却仍透着倔强。几丛野杜鹃从石缝里钻出来,殷红的花瓣沾着水雾,在轰鸣里微微颤,像被这壮阔的景象惊得说不出话,却又忍不住探出脑袋,要把这奔腾的水姿看个真切。还有些不知名的野草,贴着岩石生长,叶片窄窄的,被水汽泡得发绿,根须深深扎进石缝,汲取着水的滋养,在贫瘠里活出一片生机。
瀑布下的深潭绿得发暗,像块被巨力砸出的翡翠,水底的光线被层层水浪过滤,只透出沉沉的绿,望不见底。水面翻涌着白色的浪花,是水流坠落后激起的絮语,一圈圈往外扩,又被新的浪涛吞没,永不停歇。潭边的卵石被磨得溜圆,大的如凳,能坐下三五人,小的似珠,被孩童捡起来握在手里玩。石头都裹着层湿漉漉的滑,摸上去像涂了层油,凑近了看,石面上的纹路里还嵌着细沙,是上游冲刷下来的光阴,带着远山的气息,藏着溪流的故事。
有孩童赤足在浅滩奔跑,小脚踩在卵石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水花溅起时,惊起几只灰雀,它们贴着水面飞掠,翅膀沾着的水珠落在潭里,漾开比指纹还小的圈,很快便消失不见。孩子的笑声清脆,像银铃在响,混在水声里,像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很快被更大的浪涛吞没,却也为这雄浑的景象添了几分灵动。有大人在一旁喊着“慢点跑”,声音被水声盖过一半,带着温柔的叮嘱,消散在水雾里。
观景台的木栈道悬在潭边,离水面不远,栏杆是粗粗的木头,表面被水汽浸得发乌,木纹里渗着水汽,摸上去凉得刺骨,像握了块冰。站在栈道尽头往下看,水雾扑面而来,带着碎冰似的凉意,打湿眉梢和发梢,睫毛上很快凝起细珠,再看瀑布时,眼前便多了层朦胧的白,像蒙了层纱,让那奔腾的水姿更添几分神秘。
栈道的木板被踩得“咯吱”响,每一声都像是在与瀑布的轰鸣对话,粗粝却和谐。木板的缝隙里漏下的水珠,滴在下方的石缝里,积成小小的水洼,倒映着头顶的天空和掠过的云。云走得快,水洼里的影子也跟着跑,像场无声的追逐,有趣得很。栈道的尽头有处小平台,摆着几张石凳,凳面冰凉,坐上去能感觉到水汽顺着裤腿往上爬,却没人舍得起身,都望着瀑布,眼里映着水的奔腾、雾的朦胧、虹的绚烂。
崖顶的水流源头藏在密林里,是条蜿蜒的山溪。溪水清得能看见水底的卵石,圆的、扁的、方的,颜色各异,还有游动的小鱼,身子细细的,银灰色,倏忽游过,尾鳍划开水面,留下转瞬即逝的波纹,像谁用指尖在水面轻轻划了下。水流穿过石缝时发出“叮咚”声,清脆得像风铃在响,与下游的轰鸣判若两地,像是瀑布温柔的低语,诉说着它源头的宁静。
溪边的蕨类植物长得疯茂,叶片像撑开的绿伞,层层叠叠,托着晶莹的水珠,阳光透过枝叶照下来,水珠闪着碎光,像撒了把钻石。风吹过时,水珠滚落,砸在溪水里,“噗”的一声轻响,惊得小鱼窜进石缝,好一会儿才敢探出头来,吐个小小的气泡,仿佛在抱怨这突如其来的惊扰。有樵夫背着柴捆从溪边走过,脚下的草鞋踩着湿滑的石头,发出“吱呀”声,柴捆上的枯枝掉在水里,顺着溪流慢慢漂,晃晃悠悠,像片小小的舟,最终汇入瀑布的洪流,成为这壮阔景象的一部分,完成它平凡的旅程。
雨后天晴时,瀑布的水量更盛,崖顶的水像决堤的河,铺天盖地砸下来,气势汹汹,仿佛要把整个山坳都填满。水雾弥漫到半山腰,把整个山坳都裹进白茫茫里,远处的山峰只露出个顶,像浮在云里的岛,若隐若现。近处的树木浑身挂着水珠,叶片垂得很低,仿佛被水汽压弯了腰,连最挺拔的松树,也显得有些蔫蔫的,却更添了几分水润的绿。
这时的彩虹也更鲜亮,红橙黄绿蓝靛紫,像被水洗过的色盘,饱和度极高,在水雾里明明灭灭,时浓时淡。引得游人举起相机,镜头却总被水雾蒙上一层白,拍不出万一的壮阔,只能叹着气把美景刻在心里,或用手机录下一段视频,试图留住这转瞬即逝的绚烂,可视频里的色彩,终究不及亲眼所见的万分之一。
暮色降临时,瀑布的轰鸣里掺进了虫鸣。崖顶的水流染上夕阳的金,坠下时便成了碎金,在空中划出无数道金线,落在潭里,漾开一片晃动的光,把深绿的潭水也染成了暖黄。观景台的灯亮了,昏黄的光晕在水雾里散不开,像浸在水里的球,边缘模糊,却透着温暖的光,照亮了栈道上的一小片地方。
栈道上的游人渐渐散去,脚步声和谈笑声被水流吞没,只剩下瀑布不知疲倦的轰鸣,与山风穿过林梢的“呼啸”相和,像首没有结尾的史诗,在山坳里反复吟诵。有晚归的鸟儿掠过水面,翅膀带起的风,搅碎了潭里的金光,却很快又被水浪抚平。
夜里的瀑布藏在黑暗里,只隐约看见崖顶的水线泛着微弱的白,像条银色的丝带,在夜色里飘动。轰鸣却比白日更甚,像巨兽在山坳里沉睡时的呼吸,深沉而有力,震得空气都在颤。潭边的蛙鸣此起彼伏,“呱呱”声连成一片,与虫吟交织,“唧唧”“吱吱”,裹着水汽漫向山林,织成一张温柔的网,把这方天地拢在里面。
偶尔有夜露从树叶上滚落,砸在栈道的木板上,发出“嗒”的轻响,在无边的轰鸣里,反倒清晰得像句私语,带着夜的静谧。有萤火虫从草丛里飞出来,提着小小的灯笼,在水雾里慢慢飞,光点忽明忽暗,像星星落在了人间。
这瀑布便这样,以千万年不变的姿态坠着,把山的筋骨、水的性情,都砸进这方天地里。每一滴水珠都是时光的信使,带着崖壁的沧桑、溪水的清澈,落在潭里,漾开一圈圈比岁月更久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