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长今回到房间,刚脱下那身沉重的铠甲换上一身劲装,她便开始着手收拾行装。动作很慢,与其说是收拾,不如说是在整理自己纷乱的心绪。
京州之行,吉凶难料。
她心里始终萦绕着一层驱不散的担忧。若这从头到尾就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呢?目的就是为了引诱她回去,要挟霍家退兵吗?
那萧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那封亲笔信,是她自愿写的,还是被胁迫?若是杨蘅若为了稳住儿子的皇位而肃清霍家“叛逆”再次利用萧祈,那这样的话……
想到这里,霍长今的心像是被细密的针扎了一下,泛起尖锐的疼。
若这并非胁迫,而是萧祈自愿写的呢?但那又如何?
即便她以新朝摄政长公主的身份出面斡旋,难道就能平息霍家的血海深仇吗?霍长今很清楚,不可能。
父母之仇,不共戴天。
霍家军上下憋着一股血战到底的怒气,岂是萧祈一人能够化解?就算此事为真,就算萧祈出面,恐怕也拦不住霍家对萧氏皇族最终的决议,反而会将她自己置于更加艰难和痛苦的境地。
可若是……
万一呢?万一是真的,杨蘅若真的愿意给出交代,萧祈是真的想平息干戈,避免更多的流血和动荡呢?那她这一去,或许就能为这僵持的局面撕开一道口子,为霍家争取到更有利的条件,也……为萧祈减轻一些压力。
罢了。
无论真相如何,无论前路是刀山火海还是镜花水月,她都必须去。用自己这残存的生命,去换一个答案。
就当是……再为霍家做最后一件事,也……最后再护她一次。
她原本打算孤身上路,了无牵挂。但许青禾不知何时跟了进来,默默地开始帮她整理衣物,态度坚决。
“青禾,你不必跟我去。”霍长今停下动作,看着她,“京州情况不明,此去凶险未知。你留在雍州,更好。”
许青禾头也不抬,继续手上的动作,声音平静却不容置疑:“小姐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你听我说,”霍长今试图跟她分析利害,“若真是陷阱,多你一个,不过是多赔上一条性命。若是……我最终回不来,雍州需要你,长宁……也需要可信的人帮衬。”
许青禾终于抬起头,目光直视霍长今,眼底是多年相伴形成的、无法动摇的固执:“小姐,这些话你不用再说。上一次你让我离开,我回来见到的是什么?这一次,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让你一个人去。是生是死,我陪着你。”
霍长今看着她眼中不容转圜的坚决,知道自己再说什么都是徒劳。许青禾的脾气,她再了解不过,但她不想再让任何一个人为她赔命了。
她叹了口气,语气又添了几分沉重,“青禾,别忘了,你还答应我那么多事呢?你想让我死不瞑目吗?”
她在说——若我死了,你要来为我收尸,然后完成我的遗愿。
许青禾瞬间红了眼眶,没再应声,从怀中取出那个木盒,声音闷闷的:“四夫人说,这是一枚上好的解毒丹,虽无法根治但可压制毒性,减轻痛苦。”说罢,她便离开了。
她走得很慢,试图让霍长今留一留她。
可却换来了一句:“青禾,保重。”
……
行装很简单,几件换洗衣物,一些便于携带的干粮和水囊,以及……萧祈送来的那枚折絮道长的丹药,被她用绢帕仔细包好,贴身存放。
收拾停当,霍长今深吸一口气,没再留恋,伸手拉开了房门。
门外,霍长宁背对着门口,手里拿着一把剑——“朔风”。
他站在那里,身影在廊下的光影里显得有些孤寂。听到开门声,他猛地转过身。
姐弟二人,一个门内,一个门外,沉默地对视着。
霍长宁的眼睛布满了血丝,下颌绷得紧紧的。他看着霍长今肩上那个小小的行囊,看着她虽然穿着常服却依旧难掩病气的苍白脸庞,喉咙滚动了几下,才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非要去吗?”
他的声音干涩,带着压抑的痛苦和不理解。
霍长今看着他,心中酸楚。她知道弟弟在担心什么,在害怕什么。她点了点头,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坚定和决绝:
“嗯。”
“你就那么信她?”霍长宁的声音陡然拔高,“信那个害得我们家破人亡的仇人之女?哪怕可能是她和她母后联手设下的圈套,你也要往里跳?!”
霍长今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眼底是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掺杂着心酸、无奈、不舍的复杂情绪。她没有直接回答信或不信,只是看着霍长宁。
一字一句地说道:“阿宁,信不信,我都得去。”
这不是信任的问题,而是责任,是交代,是她必须去面对的结局。
于她而言,生也骄傲,死也骄傲。不过一副残躯,死得其所就是最大的价值。
霍长宁死死地盯着她,胸口剧烈起伏,还想说什么。
霍长今却不再给他机会,她迈出房门,声音沉静而带着一丝不容抗拒的威严:
“让开。”
霍长宁僵在原地,看着姐姐那双沉寂如水的眼睛,一种前所未有的悲凉和孤愤化成狂风席卷了他看似坚硬的内心,窒息感从下而上冲上他的喉头,到了千钧一发之际却只剩下一声哽咽。
他知道,他拦不住她了。从未有一刻,他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姐姐做出的决定,无人能改。
他不是小孩子了,早就可以提刀策马杀宿敌,可他也还是个小孩子,面对姐姐的决定永远只能顺从。
他喉结剧烈地滑动了一下,最终,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侧身让开了通路,将手中的剑递给了霍长今。
“记得还我。”
霍长今怔了一下,霍长宁练的是双刀,而“朔风”是他最喜欢的佩剑,仅此一个,就像她的“破月”一样,可他现在却把它交给了她。
霍长今接过剑,手指摩挲着剑鞘上精美的刻纹,笑了笑,“我记下了。”
“阿姐!”霍长宁突然喊道,“别丢下我一个人……”
霍长今没有回应,也不再看他,只是握紧了“朔风”,抬步,从他身边走过。
脚步声在空旷的回廊里渐行渐远。
霍长宁僵硬地站在原地,拳头紧握,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留下几个弯月形的血痕。他看着姐姐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背影,那背影单薄而决绝,仿佛此去,便再也不会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