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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君 第17章 投桃报李

作者:钰铭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4-03-16 01:57:14 来源:文学城

到底还是喜事。一路自吹吹打打,伴着许多爱看热闹又爱讨便宜的孩子老人来要喜糖,到得太子府中,几进庭院,府门前廊檐下,又涌来一群叽叽喳喳的喜娘奶妈和陪嫁丫鬟,边走边洒喜糖,把人、轿、许多红绸箱子都迎进堂内。

府内早布置过,堂前案上早摆着香烛、粮斗,粮斗内置数不清的花生桂圆红枣......不管外间如何,此时这一方天地是热闹喜庆的。

爱闹事的达官贵人仍不在少数,拜堂成亲时已然起哄,又放起鞭炮闹好一阵,后到敬酒时,规矩已全散了——太子殿下素来温雅随和,今夜更是来者不拒,到后来,新娘子被扶回房,独自一人守在床前等候,他也不急着洞房,只在外头与众人说笑喝酒。

嚯,这新郎官喝得不要命了,若是醉了,等会儿可怎么去洞房?

公子哥儿们可不管,难得这日忘却身份,能与太子同醉,更是唯恐不乱,个个端着酒杯四处乱走,一时觥筹交错,吵吵嚷嚷,热闹得很。

新郎官毫不在意,他那弟弟此时倒为他担忧,都上来替他挡酒。

酒过数巡,樊勤亦下肚不少。愁肠里积聚多时的焦虑烦闷一齐涌上,五脏六腑似酸似麻,又似有一丝痛,见人群中走来一个瘦弱少年,青衣黑发,目如点漆,恍恍惚惚,新郎官太子爷一把抓住那人手腕,喊了一声,“你来了!”

这一声许多意味,都被淹在鼎沸人声里。

拉着人走出几步,挡了别人的酒,那少年笑得有几分不好意思,原来正是琅邪。

“前几日不适才未出府门,才闻得殿下婚期,怎敢不来?琅邪恭祝殿下,新婚如意,与太子妃百年好合。”

樊勤脸上那笑还未来得及绽开,便变了味道,苦笑道,“果真还是......我娶谁,你都无所谓?”

他此时脖子已全红了,似醉得厉害。

起初琅邪并未听清他说了什么,后听他又追问一声,“你无所谓,是不是?”方才想起那夜府里,樊勤也是多喝了几杯,拉他手问出这话。

他不由一惊,想到近日听的传言,都说殿下为与陆妱成亲,才几次三番顶撞了皇上,如今好梦成真,本该高兴才是,如何这副模样?难不成,宫里传的有假,大殿下仍未求得所爱?

这般揣摩,再看樊勤,但见他一身刺眼红衣,头顶金冠,本是玉树临风,偏偏眼里一缕血丝,难掩忧郁,此时望着自己,仿佛隔着这皮囊看到了别的谁,连问出这些痴话。

那时琅邪替他难过,不想大殿下竟是颗痴情种子,不知那念着的人是谁,这般有眼无珠,要伤他心……

念及此,又惊讶,又有几分感同身受,放软声道,“大殿下可是醉了?不如早些回房歇息。”

“我没醉。”樊勤摇摇头,一时又像清醒了几分,喊了一声,“小邪?”

“……那夜你醉了酒,去了何处?”

他问得没头没脑,但琅邪一听便懂。

灯笼之下,只见樊勤一双忧伤的眼睛深深凝望自己,一犹豫间,他又问,“你不在家,是去见老二?”

琅邪一怔。

“不......”

樊勤唇角勾出一丝苦涩的笑意,“你也是个痴的。不知他给你种了什么心魔,让你这般,追着赶着,言不由衷。”

“可你是未尝到苦果。”

“......倘若他有一日,也如我这般成亲,与别的女子踢轿、拜堂、入洞房,你作何想?是否也祝他新婚如意,百年好合?”

原来那酒醉之人的话最是真心,却也最是诛心,琅邪从来不知那个温雅的大殿下会有这般咄咄逼人的时候,他问那话,他虽还未看到,却早已尝到了一半,可他还能如何?只是扯起嘴角强笑,“……我自也会祝他。”

樊勤脸颊一抽,似乎又痛又恨,半响抬起手来,“小邪,我们一块长大,你却从来不坦诚。”

“你以为我不知?

“那年姑姑领你来家中之时,你的眼睛便未离开过老二。二娘病了,老二替二娘去山里寻药,碰到那什么七步摇的毒掌,不是打在你身上?呵,你虽平日都与我们混在一块儿,每年二娘忌日,你不总找借口走开?”

有一年,我见你偷跟在老二身后,鬼鬼祟祟,像个小贼,生怕被他发现。

“真真公主来的那些日,你真没有不高兴?

“那平康里叫文贞的小倌儿,神色有几分像谁,你真当我不知?”

......

“小邪……你怎么瞒得了我。”

樊勤嗓音沙哑,只如过来之人,看他的眼神带了一丝怜悯和几分说不出的情绪,“老二从小性子冷淡,情爱一事更从不在他眼里,你若当真喜爱男子,我、我可......”他伸出手,似乎想碰一碰他的脸颊。

“......不是。”琅邪说。

“嗯?”

琅邪摇摇头,“我不是喜欢男人。”

樊勤的手停在半空中。

琅邪重复道,“......我不是喜欢男人,我……”他忽地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哎,那日是饮酒误事,我,想来我是有些忘了形……不过您放心,我不会再逾越分毫。二殿下若有朝一日要成亲,我、我亦只会为他高兴。”

他说出那“为他高兴”几个字时,心中猛地像被针扎了一下,脸上却没露出异常。

这时,恰好远处院落里传来一阵高亢的笑声,似喝酒、赌钱、唱曲儿的都停了,男男女女的声音朝一个方向涌来,似在几进庭院里四处寻找着什么。

“新郎官呢……”

“大哥~”

“太子殿下!”

“您躲那儿去啦?该入洞房啦~”

樊勤对那声音置若罔闻,只垂首看着琅邪——这个平生第一次惹得他跟人急眼动手的人,这个平生第一次让他懂得相思之人,这个平生第一次让他求而不得之人——他明明声音颤抖得快说不出话,却偏要故作轻松,说他“为他高兴”。

他怎知他越是如此,他心中越如刀割一般:没人比他更了解他,没人知道他看了他多久……只他最知晓,他我行我素,干干脆脆,风风火火,表面看来随和,性子却极倔,他要有便是有,无便是无,宁愿不说,也绝不肯说假话,就如要去刑部当差,面对一朝天子,也是直言快语从不妥协......他这般性子,他这般性子!樊勤不知道,那个二弟对他下了什么咒,让他这样口是心非。

他看到他墨黑的眼眸,像是一汪墨黑的潭水,这使他永远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孩。

可他忽然对眼前这人生出一丝恨来。

那个终日板着脸的老二到底有什么好?!害你受伤,累你中毒,让你二十来岁便拖着个药罐子身体,即便如此,也只想推开你,对你也从无好脸色,他可知你半分好?!

他猛一把扣住琅邪手腕,大步穿过游廊。

琅邪猝不及防,喊了一声,“大殿下?”却不知是跟他走,还是甩开他,犹豫之间,人已被扯出好几步。

一直拐过花廊,琅邪才强行停了步子,“殿下要做什么?”

樊勤抬手,抚在他脸颊边,眼神悲伤,声音更温柔得有些诡异,“小邪……”

“你吃了那许多药,怎地脸色也不见好些。”

琅邪脸色一变。

“其实你大可不必找我,父皇对你,比对我们都要疼些呢,你要什么药,跟他说一声便好了。”樊勤道。

“大……”

樊勤凝望着他,“小邪,你想要什么我都……”

说话之间,他目光下移到琅邪微微颤抖的嘴唇上,缓缓倾过身子。

这片刻发生之事实在太出乎人的意料,琅邪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朝自己欺身过来,连个反应也做不出。

然而这时,一道低沉的嗓音在他身后响起。

“大哥。”

那一声像兜头一盆冷水,将琅邪拉回人间。

樊勤亦极少听这一声大哥,此时听来,却只在胸中燃起一腔怒火。他粗暴地拽过琅邪的手,“跟我走!”

“大殿下……”

樊裕挡在他身前,冷静道,“大哥,你醉了。”

樊勤“啪”一声打开他的手。

这像什么样子?

这一动静,原本藏得好好的地方便被暴露了。有那没醉的、眼尖的,或是端盘侍女,都将此一幕看了去,都不知怎么回事:太子爷在那花廊之下,扯着那侍郎大人的手,又教二皇子殿下一把擒住,三人神色各异,僵持不下。

樊勤沉声道,“老二,放手。”

旁人都不敢动,只樊诚和几个醉酒的少爷胆子大些,摇摇晃晃地过来,“大哥,原来你在这里~找了你好半天,嘿嘿,你忘了,该去洞房啦。”

樊勤皱紧眉头,要拉琅邪走,奈何樊裕习武之人,掰开他手易如反掌,只对琅邪说了声,“走。”

太子厉声,“樊裕!”

琅邪被二皇子甩开,傻站一边,与半醉的小王爷面面相觑。

眼看这里要动手了,却看樊裕忽地凑近太子耳边,不知说了句什么,后者脸色骤然变化,一阵青白红交错。

半响,樊勤突然笑了起来,目光先是看着他的二弟,后是转向琅邪,这一眼深深又深深,好似眼中含着血。

随后他道,“小邪,多谢你今日来看我。喝杯酒再回去罢,也暖暖身子......你瘦得太厉害了……我的太子妃,已等得太久,我该去那边,就不送了。”

说完,也不等他答话,转身而去。

他那身宽大的红色喜服在夜色和朦胧的烛光间显得格外刺眼,但很快就被身后的樊诚和那些起哄的少爷们蜂拥上去,直捣婚房。

“喔唷喔唷,闹洞房啦!太子殿下,待会儿您可别生气!”

“滚,春.宵一刻值千金,我大哥头一次正儿八经地娶个亲,你们都不准闹他!让他好好地去......”

“这可不行,太子妃就这么一回,此次不闹更待何时?小王爷,今儿您也别......”

......

一时间,男的女的,老的小的,尊的卑的,都跟着朝更深的院子里去了。

片刻功夫,这角落只剩两人,静得突兀。

多日不见,樊裕似乎并没话要对他说,只是看着樊勤走远,便转身离开。

他何时来的?又听到了什么?琅邪看着他高瘦挺直的背影,喊了一声,“殿下。”

樊裕脚步微顿。

“听闻殿下染了风寒,现下可都好了?”

“无碍。”

“那就好。”

看那身影仿佛比上次又清减了,忍不住又道,“听说殿下去了宜州,公务劳累,也要注意身体。”

樊裕半转过身,“多谢。”

念及方才樊勤所言,两人间隔着这些距离,琅邪连咽下的唾沫也是苦的,“不客气。”

“你也是。”半响,樊裕道。

“嗯?”琅邪抬起头,眼中一亮。

樊裕看他一眼,却没再多说。

琅邪那日晕倒过后,人便又瘦了些,料想到自己脸色并不好看,含糊地点了点头,眼见樊裕收回目光,似又要离开,他不禁又喊了一声,“殿下。”

风刮过。

闹洞房的声音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琅邪轻声问,“您也会成亲吗?”

“……”

“殿下会娶谁?”

樊裕的脸藏在阴影里。

他看不清他的表情,甚至不知道他听到自己的话没有,可今夜那些美酒,红烛,喜服,洞房……桩桩件件,无一不在撺掇着他,让他忍不住又提高了声,“是曹相的那位千金?还是林将军的女儿?”

“怎么?”

樊裕那低沉得冷漠的嗓音此时被风吹得有些破碎,近乎无情,“你也要祝我新婚如意,百年好合?”

啊,原来他都听到了。

新婚如意,百年好合……是他自己招来的这一口苦水。他努力将它咽了下去,尽可能平静地说,“……听说两位都深得皇上心意......如果殿下喜欢,那我自然要祝殿下......”

樊裕打断他,“与你无关。”

琅邪猛地一下噎住。

这个人从来只是生性漠然,却总是救他,救他,更是从未对他发过火……今日,想来今日他问得太多,已惹他生气了。

琅邪又羞又愧,“......也是。我,我喝多了,昏了头,殿下不要怪罪……我这就走了。”

说罢,他便不再看他,一个劲朝前窜,慌乱中连路也不看清,只想赶紧离开此地。

直到身后那人说了一声“门在这边”,他才又顿住脚。心中却是一股酸涩夹着怒火,嘴硬道,“我不回去。我,我答应文贞,要去见他。”

哎,他一说完,更在心中痛骂自己:说这做什么?平白讨他厌恶。更觉只要一遇上这人,真是满脑子浆糊,尽干糊涂事。心中这一番自我唾弃,干脆闭了嘴,自暴自弃地加快了脚步。

这时,但听一阵风声卷来,脊背猛一凉,正以为是风又刮起来了,却立刻察觉身后袭来了掌风。

他下意识反手击出一掌,对方却收了力道 ,生生受他一掌,被打得倒退两步。

他吃了一惊。

樊裕微微皱了眉头,琅邪无措地垂着手,还没来得及说话,已被他扣住手腕,整个人被压在了那道花墙上。

寒冬腊月,花枝早已枯萎,只剩些树枝硌得琅邪骨头疼,但院里雪间还站着十来株淡黄腊梅,散着寡淡的清香。

樊裕垂眸看着他,目光清冷如月,让他一时失了神。

他很快就没有心思去想别的。

一道闪电袭击了他——

那人的薄唇压下来之后的很长时间,他都没有任何反应,因为脑中一会儿寂静无声,犹如身在茫无人烟的荒野,一会儿又砰砰啪啪哗哗啦啦,让他想起刚才放过的爆竹,又像中秋那场五颜六色的烟火。

嘴唇是被生生咬住的。

他吃痛轻哼出声,唇齿间已有了浓郁的血腥味,很快,有什么东西趁机探了进来,在他生涩笨拙的唇齿间搅动、掠夺,这时,他又尝到了酒的味道。

他全然傻了——脑子像被酒熏得醉了,顷刻便乱作一团——瞪大眼睛,任由那人把他压在枯枝中,微仰着下颚,口中气息全被夺走也不管。

这一切好似什么时候发生过,那是梦境成真?

忽地,他清醒了,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小心翼翼地伸手抚了上去——是真的!

他忘了那天晚上逃离时的狼狈,也不再去想那梦是真是假,只觉这片刻温度最真,只有这会儿,他是真的抱着这个人,真的得到了他......的一个吻。

不是梦,也并非偷袭,这是真的,外面那么冷,唇齿间却是温热的,和平日里的样子一点都不同。

可是说不出为什么,不像那天夜里,这时他并无半分甜蜜,而只有些迷糊和苦涩,到后来,甚至有些绝望,几乎到了催人流泪的地步。

当他意识到被扣住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已被放开时,他反嫌它们多事,他想将它们垂落在樊裕肩膀上,腰上,但又不敢惊动了他,只得傻傻地半举着。

就在琅邪窒息而死的前一刻,那个人好像料到了,先一步离开了他。

琅邪急促地喘着气,见他微微垂眸,那幽深的目光看着自己,尽管夜色帮他掩盖了涨得通红的脸,他还是不太敢看他。

他能感觉到樊裕一直看着他,但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只是很久才开口,“这便是你要的?”

“嗯?”

他一开口,便被颤抖的声音出卖个透,甚至还有些结巴,“什么......殿、殿下,我,我我......我,这……”

“你找那文贞,也是为了此事?”

“……”

听他提起这事,琅邪恨不能挖个地洞钻进去,偏生那嘴不听使唤,“我,我跟文贞……”

“倘若这便是你要的,今夜你可来我府上。”

琅邪呆住。脸上现出了一丝茫然。还有一点受伤。尽管他还未完全明白状况。

接着,他就像个前一刻还被主人揽在怀中亲吻、下一刻却遭痛打的无辜小狗,讨好地喊了一声,“……二殿下……什么意思?”

而他这时才注意到,樊裕的声音太镇定了,眼神也未免太过冷静,方才那个吻……好似只是他一个人的错觉。

“你既救我性命,我本该投桃报李。”

“……”

他说完,没有给琅邪反应的机会,也不再看他,转身就走。

琅邪下意识要拉他的手,却只捉到衣袖一角,樊裕没有回头,“撕拉”一声,袖口碎了半片——他走了。

樊裕走到回廊拐角,才听见那个始终傻站在后面的人喊了一声,“殿下!”

他没有停下。

“您是什么意思?”琅邪问,“投桃报李,是什么意思?”

“您一直都是在报恩吗?”

“......那是我自愿的!不要你回报!就算换了别人——”他大声道,“任何人!我一样会救!”

“我不要你报恩。”

“我不会来的。”

“不是今天……我不会再来找你。”

他心里想,我永远不会再来找你。

这次樊裕微微顿了一下,但他只说了句“随你”,就加快了脚步。

没等看他那背影消失,琅邪便也转了身,朝着他先前的那个方向狂奔而去。

大雪毁家国,婚事增碎心,这时,府里客人大多醉了,少部分没醉的,也早跟着新郎官去闹洞房,并无人注意这边角一场小小闹剧。

他们都没有再回头。

几日后,京中大雪如席,北风猛烈,像是要把天启十年的雪一朝下尽。

宜州仍是重灾区,但安置已有一定规模,二皇子樊裕本要被皇帝调去丰镇,却听北边传来消息,说犬戎与峎孙、赤柏已公然开始增兵,并已在北边边境连发三场骚乱;林正将军已率兵镇压,但今冬收成不好,军需粮草是个问题,特要樊裕回宫参谋。

这日樊帝正用午膳,底下人报,太子殿下自洞房之夜后,夜夜宿于书房,那太子妃几次端了杯盘进去,最后都被赶了出来,说是要专于国事。

其时樊帝没有说话,却把正用着的汤拂到地上,汤汤水水滴了一地,便又开始稀稀疏疏地咳了起来。

太监总管前去拍他的背,“万岁爷,如今局势,太子殿下勤于国事,心系民生,是天大的好事,您何必怄气呢。”

示意宫女把地上残羹收拾,自己又去端了一碗黑汁,“孙先生这药喝了有些起色,陛下万莫跟身子过不去。”

那人正要走,樊帝却吩咐,“把息延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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