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宴会觥筹交错的虚与委蛇,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散去后,留下的是更深沉的暗涌与警惕。陈默群看似热情的安排下,是寸步不离的监视。送饭的勤务兵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走廊里巡逻的卫兵脚步声在门外停留的时间,似乎也刻意延长了那么一两次。
江砚舟的伤势在药物和苏云岫的精心照料下,缓慢而稳定地恢复着。他不再整日卧床,偶尔会在苏云岫的搀扶下,在狭小的房间内缓缓踱步,活动一下僵硬的筋骨。
但更多的时候,他仍是靠坐在床头,闭目养神,或是就着窗外透进的、被铁栏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光,翻阅着李副官“例行公事”般送来的、几份无关痛痒的过时报纸和内部简报。他的沉默与沉静,本身就是一种无言的对抗,让监视者难以捕捉到任何有价值的情绪波动。
苏云岫则彻底进入了“江太太”的角色。她每日大部分时间也待在房间里,或是为江砚舟换药擦拭,或是坐在窗边做着一些简单的、看似消磨时间的针线活。
她脸上总是带着一抹挥之不去的轻愁与惊怯,仿佛尚未从之前的变故中完全走出来,对周遭的一切都充满了不安。只有在低垂着眼睫,穿针引线的时候,那专注的神情下,才隐藏着高速运转的思绪和极度敏锐的感官。
她的耳朵,时刻捕捉着门外的一切动静。不同人的脚步声、交谈的只言片语、甚至是钥匙碰撞的细微声响,都被她一一记下,在脑海中分类、分析。她注意到,每日上午九点左右,会有一个嗓门颇大的军官太太在走廊里打电话,抱怨菜价和佣人;午后,似乎常有几个低级军官聚在楼梯口抽烟,闲聊的内容多是抱怨差事辛苦、或者议论某个上司的绯闻;而夜深人静时,偶尔能听到汽车驶入庭院、以及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直奔主楼方向——那往往是紧急情报或行动的征兆。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如同散落的拼图,暂时还无法拼凑出完整的图像,但苏云岫知道,它们或许在未来的某个时刻,会成为关键的一环。
这日午后,天空依旧阴沉。苏云岫借口房间闷热,想开窗透透气,在窗边驻足了一会儿。她的目光看似无意地扫过楼下被高墙围死的庭院,以及对面那栋同样作为军官宿舍的灰扑扑的楼房。
就在这时,她看到对面二楼一个房间的窗帘,极其迅速地拉开又合上。动作快得几乎像是错觉。但苏云岫的心脏却猛地一跳。那不是被风吹动,那是一种人为的、带着明确意图的信号!而且,那个房间的窗户位置,恰好与他们这边形成一定的角度,若非刻意站在窗边这个特定位置,根本无法看到。
是“泥鳅”的人?还是其他潜在的友方?抑或是……陈默群设下的又一个试探陷阱?
她不敢长时间停留,很快便拉上窗帘,坐回椅子,继续拿起针线,仿佛只是寻常的透气。但她的心跳却久久未能平复。这个发现太重要了,也太危险了。她必须尽快告诉江砚舟,但又不能有任何异常的举动,谁知道这房间里是否还藏着他们未曾发现的“耳朵”?
直到晚上,送饭的勤务兵离开后,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人。苏云岫借着帮江砚舟调整背后靠垫的机会,俯身在他耳边,用极其微弱、近乎气流的声音,快速而清晰地说道:“对面楼,二楼,左数第三扇窗,午后有窗帘信号。”
江砚舟闭着的眼睛没有睁开,只是搭在被子上的右手食指,几不可察地轻轻动了一下,表示收到。他的呼吸平稳,面色如常,仿佛只是在她调整靠垫时无意识的反应。
接下来的两天,苏云岫更加留意对面那扇窗户。她发现,在每天午后大致相同的时间,那窗帘都会有一次极其短暂的、快速的开合。节奏似乎没有规律,但出现的时机本身,就是一种规律。
同时,她也从送饭勤务兵偶尔流露出的、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烦躁中,捕捉到了一些信息。一次,勤务兵放下食盒时,低声嘟囔了一句:“……没完没了的会议,饭都顾不上吃……”
另一次,她在门后听到两个巡逻卫兵擦身而过时的低语片段:
“……码头那边又加派人了……”
“……看来是要动真格的了……”
声音很快远去,但“码头”和“动真格”这几个字,却像冰锥一样刺入苏云岫的心中。码头,是人员和物资流动的关键节点,也是“寒蝉”计划可能重点监控和行动的区域之一!
她将这些信息,再次寻找机会,用同样隐蔽的方式传递给了江砚舟。
江砚舟的回应依旧隐蔽而简短。有时是手指的轻微动作,有时是在她递水时,指尖在她手背上若有若无地划过一个代表“确认”或“暂缓”的符号。
他们像两个在雷区中摸索前行的盲人,依靠着最细微的触感和绝对的信任,传递着关乎生死的信息。
这天晚上,夜色深沉。宿舍楼内外一片寂静,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象征性的巡逻脚步声。江砚舟似乎因为伤处不适,睡得并不安稳,偶尔会发出极轻微的翻身声。
苏云岫躺在房间另一张临时搭起的小床上,同样毫无睡意。她睁着眼睛,在黑暗中凝视着天花板模糊的轮廓,脑海中反复回响着那些零碎的信息:对面楼的窗帘信号、码头加派人员、动真格的议论、陈默群宴会上提及的“整顿行动”……这一切都指向一个迫在眉睫的巨大危机。
就在这时,她似乎听到窗外,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风声掩盖的“嗒”声。像是小石子击中墙壁,又像是某种昆虫撞在窗棂上。
她的呼吸瞬间屏住。
过了大约十几秒,又是一声。这一次,声音稍大,位置似乎也更精准,就落在他们这扇窗户的外面。
不是巧合!
苏云岫的心跳骤然加速。她极其缓慢地、悄无声息地坐起身,赤着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如同猫一般挪到窗边。她没有立刻拉开窗帘,而是将耳朵贴近冰凉的玻璃,凝神细听。
外面只有风声。
她犹豫了一下,冒险将窗帘拉开一条头发丝般的缝隙,向外望去。
夜色浓重,庭院里只有几盏昏暗的路灯,在地上投下惨淡的光晕。她看不到任何人影。
就在她准备放弃时,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楼下靠近墙根的阴影里,似乎有一个极其模糊的黑影动了一下!紧接着,一个细小的事物,带着微弱的破空声,精准地从那条窗帘缝隙中穿了进来,“啪”一声轻响,落在房间内的地毯上!
苏云岫心中剧震,立刻合拢窗帘,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她蹲下身,凭借记忆和微弱的光线,在地毯上摸索着。很快,她的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冷、坚硬、约莫指甲盖大小的东西。
是一个用油纸紧紧包裹、卷成细筒的小物件!
她来不及细看,立刻将其攥在手心,藏入袖中。然后迅速回到床上躺下,拉好被子,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她侧耳倾听了许久,窗外再无任何动静,那个黑影也仿佛融入了夜色,消失无踪。
是谁?送来了什么?
她紧紧攥着袖中那个小小的油纸卷,感觉它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得她手心灼痛。她不敢现在查看,也不敢有任何动作,只能强迫自己闭上眼睛,调整呼吸,装作熟睡。
这一夜,变得无比漫长。
直到天光微熹,走廊里开始传来清晨的响动,苏云岫才借着起身倒水的机会,背对着门口,极其迅速地将油纸卷展开。
里面没有纸条,只有一枚……小巧的、样式普通的银色哨子?哨子的一端,似乎被什么东西微微染黑了一小块。
这是什么意思?警告?信号?还是……某种工具?
苏云岫心中充满疑惑,但她知道,这东西绝不能留在身上。她不动声色地将哨子重新用油纸包好,借着整理床铺的动作,将其塞进了床板与墙壁之间一道极其隐蔽的缝隙里。
做完这一切,她才感觉稍稍松了口气,但心中的疑云却更加浓重。这枚突如其来的哨子,如同投入迷潭的又一颗石子,让原本就错综复杂的局势,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是“泥鳅”在无法直接联系的情况下,用这种方式传递讯息?还是那个对面楼的“窗帘”发出的接头信号?亦或是……陈默群更加诡谲、更加难以分辨的试探?
她看向依旧闭目躺在床上的江砚舟,他的侧脸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沉静,也格外苍白。她知道,必须尽快将这个消息告诉他。但在眼下这密不透风的监视下,每一次信息的传递,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
蛛丝马迹,暗夜传讯。
他们在这囚笼之中,努力寻找着每一丝可能存在的缝隙,捕捉着黑暗中任何一点微弱的光亮。
而那枚冰冷的银色哨子,究竟预示着转机,还是更深的陷阱?答案,或许就隐藏在这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黎明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