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官宿舍的房间,如同一个精致的囚笼,将两人与外界隔离开来。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缓慢流淌,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无声地积累着压力。送饭的勤务兵准时出现,面无表情,放下食盒便走,不多说一个字,那刻板的态度本身就在传递着一种无声的监视与控制。
苏云岫扮演着惊魂未定、依赖丈夫的“江太太”,每次开门都带着一丝怯生生的惶恐,低声道谢后便迅速关上房门。她细心观察着送饭人的样貌、动作习惯,甚至他脚步声的轻重变化,试图从中找出任何规律或破绽。她也将耳朵贴在门上,捕捉着走廊里偶尔传来的其他军官或家眷的脚步声、模糊的谈话片段,如同在沙漠中寻找水滴般收集着零碎的信息。
江砚舟则大部分时间靠在床上,闭目养神,看似在休养,大脑却从未停止运转。他在脑海中反复推演着各种可能,分析着陈默群的意图,规划着下一步的行动。伤处的疼痛不时袭来,让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但他始终一声不吭,只是偶尔调整一下姿势,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凝重。
傍晚时分,李副官再次敲门,带来了新的“指令”。
“江顾问,陈处长今晚在‘悦宾楼’设宴,为几位刚从南京来的特派员接风,请您和夫人一同出席。”李副官的语气依旧平板,但“请”字背后是不容拒绝的命令。
江砚舟与苏云岫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警惕。这绝非简单的接风宴,更像是陈默群精心布置的另一个考场。在宴会上,众目睽睽之下,更容易观察他们的言行,捕捉可能的疏漏。
“处长厚爱,江某……感激不尽。”江砚舟挣扎着想要坐直身体,脸上适当地露出受宠若惊与力不从心的矛盾神色,“只是我这身子……恐怕会扫了各位长官的雅兴。”
“处长特意交代,江顾问有伤在身,心意到了即可,不必拘礼。”李副官似乎早已料到他的推脱,堵死了后路。
“既然如此……那江某恭敬不如从命。”江砚舟“无奈”地应承下来。
李副官离开后,房间内的气氛更加凝重。
“这是要把我们放在火上烤。”苏云岫低声道,眉头紧蹙。宴会场合,人多眼杂,需要应对的不仅仅是陈默群,还有那些不明底细的南京特派员和其他军官,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可能被无限放大和解读。
“是考验,也是机会。”江砚舟眼神深邃,冷静地分析,“南京来人,在这个时间点,或许与‘寒蝉’计划有关。即使无关,也能从他们的言谈中窥探上层的风向和压力。陈默群想借此观察我们,我们同样可以借此观察他和他身边的人。”
他看向苏云岫,目光中带着鼓励与嘱托:“今晚,你要更加小心。那些军官太太们之间的闲谈,有时比男人们酒桌上的话更能反映真实情况。注意听,但尽量少说,扮演好你的角色。”
苏云岫深吸一口气,用力点头:“我明白。”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一辆黑色轿车将江砚舟和苏云岫送到了位于法租界边缘的“悦宾楼”。这是一家颇具名气的粤菜馆,门外车水马龙,霓虹闪烁,与司令部内部的肃杀形成鲜明对比,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然而,这份浮华的喧嚣之下,涌动着同样危险的暗流。
宴会设在二楼最大的包间“蓬莱阁”。门口站着两名便衣特务,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进入的人。当江砚舟在苏云岫的搀扶下,步履蹒跚地出现在门口时,包间内原本喧闹的谈笑声似乎有了一瞬间的凝滞。
一道道目光瞬间聚焦过来,好奇、审视、探究、不屑……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如同无形的网。陈默群坐在主位,见状立刻起身,脸上堆起热情的笑容,快步迎了上来,仿佛与江砚舟是多年挚友。
“砚舟!你可算来了!快请进,请进!”他亲自虚扶了江砚舟一把,目光却在他苍白的脸色和吊着的左臂上迅速掠过,然后落在苏云岫身上,笑容更加“和煦”,“这位就是弟妹吧?果然气质不凡,快请坐,不必拘束。”
他亲自将两人引到靠近主位、却又并非核心的位置坐下,既显示了“重视”,又巧妙地将他们置于全场目光的中心。
包间内觥筹交错,烟雾缭绕。除了陈默群和几位面生的、想必是南京特派员的人物之外,还有几位警备司令部和稽查处的实权军官作陪。他们的女伴或太太们则坐在另一侧,珠光宝气,低声谈笑,但眼神也时不时地瞟向苏云岫这个“新面孔”。
江砚舟一落座,便微微喘息着,向众人致歉:“各位长官见谅,江某有伤在身,失礼之处,还望海涵。”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伤后的虚弱,态度却是不卑不亢。
一位戴着金丝眼镜、面色白净的南京特派员扶了扶眼镜,打量着他,语气带着几分官腔:“这位就是江砚舟江顾问?久仰大名啊。听说前些日子受了些惊吓,如今看来,气色倒是比想象中要好些。”这话看似关心,实则暗藏机锋。
“特派员谬赞了。”江砚舟微微欠身,语气平淡,“不过是侥幸捡回一条命,苟延残喘罢了,当不得‘气色好’三字。”
陈默群哈哈一笑,举起酒杯打圆场:“哎,过去的事就不提了!砚舟能平安归来,就是最大的幸事!来来来,大家一起举杯,欢迎南京来的几位特派员,也为我们砚舟压压惊!”
众人纷纷举杯。江砚舟以伤重为由,只浅浅沾了下唇便放下。苏云岫也依样画葫芦,低着头,小口啜饮着杯中的果汁,扮演着不善应酬、怯于场面的模样,眼角的余光却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悄然扫视着全场。
酒过三巡,气氛逐渐热络起来。军官们开始互相敬酒,高谈阔论,话题从时局动荡、金融混乱,逐渐转向了一些风花雪月和内部人事变动。几位南京特派员显然地位超然,言语间带着一种来自权力中心的优越感,对上海这边的事务时而指点几句,时而流露出不满。
“默群兄啊,”那位白净特派员抿了一口酒,看似随意地对陈默群说道,“上海这边的局面,上面可是很关注啊。金圆券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民怨沸腾,那些不安分的分子也趁机蠢蠢欲动。听说你们最近……动作不小?”
陈默群笑容不变,眼神却锐利了几分:“特派员放心,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些微蟊虫,翻不起大浪。近期就会有一系列整顿行动,务必确保上海这座远东第一都市的‘绝对稳定’,以配合整体的……战略部署。”他话语含蓄,但在座的人都明白,“绝对稳定”和“战略部署”背后隐藏的血腥意味。
“哦?整顿行动?”另一位身材微胖的特派员似乎很感兴趣,“听说魏处长不幸因公殉职后,稽查处那边……有点乱?会不会影响到行动的效率?”
“稽查处那边,正在加紧整合,很快就能恢复战斗力。”陈默群语气自信,目光却若有似无地扫过江砚舟,“况且,我们还有砚舟这样的干才。他对上海的三教九流、地下脉络,可是了如指掌。有他相助,何愁不能将那些隐藏在阴沟里的老鼠一网打尽?”他再次将话题引向江砚舟,既是捧杀,也是逼迫。
瞬间,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江砚舟身上。
江砚舟放下筷子,用餐巾轻轻擦了擦嘴角,动作缓慢而从容,仿佛并未感受到那无形的压力。他抬起头,迎向陈默群的目光,声音依旧带着虚弱,却清晰可闻:“处长抬爱,江某惭愧。如今已是废人一个,往日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关系,也早如镜花水月,散的散,断的断。只怕……有心无力,辜负了处长的期望。”他再次重申自己的“无能”和“断绝过往”,态度谦卑,却寸步不让。
陈默群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但脸上笑容依旧:“砚舟太过自谦了。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忘不掉,也断不了。”他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不再紧逼,转而举起杯,“来来,喝酒!今晚只谈风月,不论公务!”
气氛似乎重新缓和,但暗地里的交锋已然完成了一轮。
苏云岫在一旁,心脏始终提着。她注意到,当陈默群提到“整顿行动”和“一网打尽”时,席间几位军官的眼神有细微的变化,有的兴奋,有的凝重,也有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那位微胖特派员在听到江砚舟推脱时,嘴角似乎撇了一下,流露出淡淡的不屑。
她趁着去洗手间的机会,在走廊里“偶遇”了一位同样离席的军官太太。那太太看起来三十多岁,穿着时髦的旗袍,似乎对苏云岫这个“新人”有些好奇,主动搭话。
“你就是江顾问的太太?真是年轻漂亮。”太太打量着苏云岫,语气带着几分探究,“听说你们前阵子出了事?可真是吓人。现在回来了就好,陈处长还是很看重江顾问的。”
苏云岫低着头,绞着手帕,扮演着惊魂未定的模样:“谢谢夫人关心。我们……也是侥幸。现在只想安生过日子,外面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情,听着都怕。”
那太太似乎对她的“怯懦”很满意,压低了些声音:“唉,谁说不是呢。这世道,不太平啊。听说最近又要搞什么大清查,我们家那口子,都好几天没睡好觉了,说是压力大得很。”她看似抱怨,实则透露了信息。
苏云岫心中一动,顺着她的话,怯生生地问:“大清查?是……是要抓很多人吗?”
“谁知道呢。”太太左右看了看,声音更低了,“反正风声挺紧的,连我们这些家眷都被叮嘱少出门,少说话。特别是医院、学校那些地方,好像……挺关注的。”她似乎意识到自己说多了,立刻打住,拍了拍苏云岫的手,“不过妹妹你也别太担心,有陈处长和江顾问在,总会没事的。快回去吧,离开久了不好。”
回到包间,苏云岫的心跳依旧有些快。医院、学校……这些关键词与“寒蝉”计划可能的目标吻合!这位军官太太无意间透露的信息,印证了他们之前的判断,也说明了行动确实迫在眉睫,连内部军官家眷都感受到了压力。
宴会仍在继续,酒酣耳热之际,一些军官开始吹嘘各自的“功绩”或是抱怨遇到的“麻烦”。江砚舟始终安静地听着,偶尔在陈默群或特派员问话时,才简短地回答几句,言辞谨慎,滴水不漏。他像一块被海浪不断拍打的礁石,看似被动,实则稳固。
当一位稽查处的新任副处长(接替魏坤位置的人)抱怨最近黑市药品交易猖獗,难以追查源头时,江砚舟状似无意地轻声插了一句:“盘尼西林……如今比黄金还贵。源头……或许不在市井,而在某些……灯下黑的地方。”他话说得含糊,点到即止,既显示了自己对某些领域依旧“了解”,又未提供任何实质信息,更像是一种随口的感慨。
然而,这句话却让陈默群的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他知道江砚舟所指的“灯下黑”可能意味着什么——某些被他们控制或忽视的官方或半官方渠道。这看似无心的一句话,或许就能在陈默群心中种下一颗怀疑的种子,搅乱他的一部分部署。
宴会最终在一种看似宾主尽欢、实则各怀鬼胎的气氛中结束。陈默群亲自将江砚舟和苏云岫送到门口,握着江砚舟的手,语气“恳切”:“砚舟,好好养伤。需要什么,尽管跟李副官说。上海滩的未来,还需要你我兄弟携手啊!”
“处长言重了。”江砚舟微微躬身,语气依旧平淡。
坐上来时的轿车,离开“悦宾楼”那浮华的灯光,重新投入冰冷的夜色。车内一片寂静,两人都疲惫地靠在座椅上,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没有硝烟的战斗。
“医院和学校……”苏云岫压低声音,将洗手间外听到的信息告诉了江砚舟。
江砚舟闭着眼,轻轻颔首:“和我们判断的一致。‘寒蝉’的目标,很可能首先锁定在这些易于控制且影响广泛的区域。”他顿了顿,补充道,“我那句关于盘尼西林的话,不知能否起到一点作用。”
“至少让他不能完全安心。”苏云岫道。
回到军官宿舍那间冰冷的囚室,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的窥探。苏云岫立刻帮江砚舟脱下外套,检查他左臂的绷带,果然发现因为长时间的坐立和紧张,伤处有些微微渗血。她心疼地赶紧为他重新上药包扎。
“我没事。”江砚舟看着她专注而担忧的侧脸,轻声道,“今晚,你做得很好。”
苏云岫抬起头,对上他带着赞许和一丝复杂情绪的目光,摇了摇头:“我们还差得远。陈默群不会就此罢休,宴会上的平静,只是暴风雨的间隙。”
“没错。”江砚舟望向那扇装着铁栏的窗户,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试探之后,真正的较量,很快就会开始。我们必须在他下一次出招之前,找到反击的机会。”
杯酒之间,虚实已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