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突如其来的银色哨子,像一块冰,猝不及防地坠入苏云岫的心湖,瞬间冻结了所有表面的平静,只在深处激起汹涌的、无声的漩涡。
它被小心翼翼地塞回床板与墙壁那道阴暗的缝隙,其冰冷的触感和未知的含义,却如同实质般压在胸口,让这间本就狭小逼仄的囚室,空气稀薄得几乎令人窒息。
白昼的日常程序——勤务兵刻板送餐、她细致地为江砚舟换药、两人长时间的沉默静坐、她偶尔倚在窗边那看似无心的短暂眺望——在这枚神秘信物的阴影笼罩下,都仿佛蒙上了一层更加厚重、更加令人不安的滤镜。每一次门外走廊传来的脚步声,每一次钥匙插入锁孔的细微响动,都让她神经紧绷,怀疑是否是冲这枚哨子而来。
她不敢再轻易靠近那扇唯一的窗户,尤其是午后那段时间。昨夜那精准的投掷,是友军冒着极大风险的联络,还是敌人精心策划、引蛇出洞的诱饵?对面楼上那诡秘的窗帘信号,与这枚哨子之间,究竟是同一阵营的衔接暗号,还是敌方环环相扣、测试他们反应的连环计?真相迷雾重重,她只能将全部感官的敏锐度提升到极致,像一只在蛛网上感知最微弱震颤的蜘蛛,从这囚笼内部运转的每一个齿轮摩擦声中,竭力寻找着可能存在的、微小的规律或破绽。
江砚舟依旧保持着外人看来近乎凝滞的沉静。他大部分时间靠在床头,闭目养神,或是翻阅着那些经过严格筛选、毫无营养的旧报纸,仿佛对周遭潜流暗涌的一切毫无所觉。他与苏云岫之间的交流,仅限于必要且符合“重伤员”与“照料者”身份的只言片语,语气平淡,眼神疏离。但苏云岫却能从他偶尔掠过报纸某条无关紧要消息时,那几乎难以捕捉的、瞬间凝定的目光,或是他搭在被子上的、指节因暗自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手指,感受到那平静海面下汹涌的暗流。
他像一头受伤后蛰伏于洞穴的猛兽,收敛了所有的声息,却将每一分感知都化作了武器,等待着时机。她迫切需要一个绝对安全的契机,将哨子的信息传递给他,这容不得半分差错。
契机在第二天下午,伴随着一阵略显急促的敲门声意外降临。来的不是送饭的勤务兵,而是李副官,以及他身后一位提着标准军用医药箱、穿着熨帖白大褂、戴着金丝边眼镜的中年军医。
“江顾问,”李副官的声音一如既往地缺乏温度,“处长关心您的伤势,特请王医官来为您做一次详细复查。”
江砚舟微微抬起眼帘,目光扫过王医官那张看似平和、却透着职业性审慎的脸,声音带着伤后的沙哑:“有劳王医官,烦请处长挂心。”
王医官点了点头,没有多余寒暄,直接打开医药箱,取出器械。苏云岫立刻上前,扮演着温顺而略带忧色的“太太”角色,配合地递上消毒棉、剪刀和干净的纱布。她的动作轻柔,眼神低垂,仿佛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江砚舟的伤处上,实则眼角的余光如同最精密的雷达,锁定了王医官的一举一动。
检查在一种近乎凝滞的安静中进行。王医官手法熟练专业,清理、上药、包扎,每一个步骤都精准到位,显示出良好的职业素养。房间里只有金属器械偶尔碰撞的轻微声响,以及几人压抑的呼吸声。就在包扎最后一道绷带,王医官的手指看似无意地托起江砚舟的手腕调整位置时,苏云岫清晰地看到,他的食指指尖,在江砚舟手腕内侧那片苍白的皮肤上,以极轻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力道,极其快速地连续点按了三下。
嗒、嗒、嗒。
三下快!节奏与她记忆中对面窗帘信号的某种模式隐隐重叠!
苏云岫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又猛地松开,血液瞬间冲上头顶,耳边甚至出现了短暂的嗡鸣。她强行控制住面部肌肉,不让一丝异样流露,只是更低下头,假装专注于手中的纱布卷。
江砚舟的身体,在那瞬间有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僵硬,若非苏云岫全神贯注,绝对会忽略过去。但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维持着原有的微弱与平稳,只是在王医官松开手时,才淡淡开口,声音依旧沙哑:“辛苦王医官了。”
王医官收拾好药箱,脸上浮现出标准的、略带疏离的职业微笑:“江顾问恢复情况尚可,但筋骨之伤,最忌劳顿急躁,务必静心休养,切忌用力。我过几日会再来复查。”他对着李副官微微颔首,便提着箱子,步履平稳地离开了。
李副官锐利的目光在房间内扫视一圈,确认无异后,也紧随其后关上了门。沉重的门锁合拢声,如同一声闷雷,敲在苏云岫的心上。
房间内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寂静。苏云岫强忍着几乎要破胸而出的心跳,继续着手头收拾药品的琐事,动作刻意放得缓慢而自然,耳朵却像最灵敏的声纳,全力捕捉着门外的一切动静,确认那脚步声确实远去,并无停留监听。
江砚舟缓缓向后靠去,重新闭上了眼睛,浓密而微蹙的眉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仿佛刚才的一切真的只是一次寻常的诊疗。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就在苏云岫几乎要以为他并未接收到那隐秘信号,准备另寻时机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他搭在身侧床单上的右手,食指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凝重的坚定,在粗糙的棉布上,清晰地划出了一个符号——一个问号。
他察觉到了!他不仅敏锐地捕捉到了王医官那稍纵即逝的接触信号,更清晰地感知到了她欲言又止、有重要信息亟待传递的焦灼!
苏云岫的心脏再次狂跳起来,机会之窗正在缓缓开启,又可能随时关闭。她立刻端起桌上那杯微凉的水,走到床边,俯下身,姿态如同任何一位关切丈夫的妻子想要喂水,将嘴唇凑到离他耳朵极近的地方,用几乎只是气流摩擦的微弱声音,语速极快却清晰地低语:“昨夜子时左右,窗外有人精准投掷一物入内,是一枚银色金属哨子,约指甲盖大小,一端有被火燎过的微黑痕迹。现已藏于床板下,靠墙第三块木板缝隙内。”
江砚舟的眼睫,在这一瞬间,几不可察地剧烈颤动了一下,如同被强风掠过的蝶翼。他依旧没有睁眼,也没有任何点头或手势的回应,但苏云岫分明感觉到,他周身那原本刻意收敛的、如同沉睡火山般的气息,在刹那间变得锐利而冰冷,仿佛有无形的锋芒刺破了伪装的平静。
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续了足足有一分钟之久,房间里只剩下两人压抑的呼吸声和窗外遥远模糊的城市噪音。就在苏云岫以为他需要更多时间消化这信息,或者决定暂不回应时,他的右手食指,再次动了。这一次,动作更加缓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在床单上,清晰地划出了两个短横,接着是一个清晰的长横,然后是一个短暂的停顿,再次重复了两个短横。
·· — ··
摩尔斯电码!清晰的、代表字母“U”的节奏!
U?这是什么意思?是代表“明白”(Understood)的确认?还是某个特定行动计划的代号?亦或是……与那枚神秘哨子使用方法相关的指令?
苏云岫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起来,将这组点划符号死死镌刻在记忆深处。她不敢有任何追问的表示,只是借着调整他身后靠枕的动作,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表示信息已收到并理解,然后直起身,将水杯放回原处,整个过程流畅自然,没有泄露丝毫异常情绪。
接下来的时间,囚室内恢复了之前的沉寂。两人之间再无任何形式的交流,连眼神的交汇都刻意避免。但一种超越言语的、坚不可摧的默契,已在这无声的密码传递中悄然建立。江砚舟知晓了哨子的存在、特征和藏匿点,而苏云岫则得到了一个虽模糊却至关重要的回应——“U”。
她反复咀嚼着这个“U”。在摩尔斯电码的体系里,它也可以是“你”(You)的简写,但在当前这种剑拔弩张、危机四伏的语境下,它更大概率是一个特定指令或行动代号的组成部分。
她开始回溯串联之前收集到的所有碎片信息:对面楼那诡秘的窗帘信号、勤务兵和卫兵无意间透露的“码头加派人员”和“动真格”的议论、王医官那隐蔽的接触……这枚一端微黑的哨子,会不会是某种需要特定条件才能激活的联络工具?比如……需要用火加热那微黑的一端?或者,吹响它需要特殊的、模仿某种特定声音的频率?
想到在如此严密的监视下使用明火,或者发出非常规声响可能带来的毁灭性后果,一股寒意顺着她的嵴椎攀爬而上。
傍晚,送饭的勤务兵准时出现。今晚的伙食似乎略有“改善”,除了往常的菜色,还多了一小碟色泽深重的酱菜。苏云岫像往常一样,低眉顺目地轻声道谢,接过沉甸甸的食盒。在摆放碗筷时,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包裹着那碟酱菜的油纸——质地粗糙,颜色暗沉,带着明显的油渍——与她记忆中昨夜包裹那枚银色哨子的油纸,几乎一模一样!
这不是偶然!这绝不是偶然!
她的心跳再次失控地漏跳了一拍,一股混杂着希望与恐惧的战栗掠过全身。她强迫自己深吸一口气,稳住微微颤抖的手指,像过去无数个夜晚一样,安静地服侍江砚舟用餐,自己也小口小口地吃着,味同嚼蜡。饭后,她收拾碗筷时,以一种近乎本能的、勤俭主妇的习惯,极其自然地将那张沾染了酱色的油纸抹平,折成一个小方块,放在窗台角落,与其他一些看似无用的杂物放在一起,动作流畅得没有一丝烟火气。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再次缓缓浸透了整个世界。囚室内没有开灯,只有窗外远处建筑物零星的光点,透过铁栏,在墙壁和地板上投下斑驳而扭曲的光影。
苏云岫躺在狭窄的小床上,身体疲惫,大脑却异常清醒,如同绷紧的弓弦。江砚舟那边传来均匀而绵长的呼吸声,但她无法判断那究竟是真实的沉睡,还是又一层精妙的伪装。
脑海中,“U”的摩尔斯代码如同魔咒般反复回响,那枚银色哨子的冰冷触感和那端不祥的微黑痕迹,与王医官手指点按的触感、对面窗帘的晃动、以及那张似曾相识的油纸,交织成一幅复杂而危险的拼图。
忽然,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照亮了她混乱的思绪。
摩尔斯电码!“U”是·· — 。如果王医官那三下快速的点击,代表的也是摩尔斯码呢?三下快,··· ,那正是字母“S”!
S.U.?
这两个字母组合在一起,代表着什么?是一个词组的缩写?一个行动的代号?还是两个人名的首字母?她无法立刻破译,但这至少提供了一个强有力的线索——王医官的隐秘接触,窗外哨子的投递,很可能属于同一个精心策划的、试图与他们建立联系的链条!这大大增加了“友军”的可能性,尽管风险依旧高悬。
她按捺不住,再次悄无声息地起身,赤足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如同幽灵般滑到窗边。她没有触碰窗帘,只是将滚烫的额头和耳朵紧紧贴在冰冷的玻璃上,屏住呼吸,倾听着外面的一切。
万籁俱寂,只有风声穿过高楼间隙,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准备退回床上时,一声极其轻微、短促而略显生硬的鸟鸣,突兀地从楼下庭院的方向传来。那不是任何一种她熟悉的、属于这个季节或这个城市的鸟类鸣叫,那声音带着明显的人为模仿痕迹,甚至有些刻板。
苏云岫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瞬间冲向了四肢百骸,又骤然冷却。她死死咬住下唇,连呼吸都彻底停止。
十几秒后,鸟鸣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是连续两声,音调稍长。
接着,又是一段令人心焦的停顿。
然后,是三声极其快速、清晰的短音!
·· — ··
是“U”!与江砚舟在床单上划出的代码,分毫不差!
这不是鸟叫!这是用模仿鸟鸣的方式,发送的摩尔斯电码!有人在外部,用这种极其隐蔽且需要特定知识才能解读的方式,向他们传递信息!
苏云岫感觉自己的双腿有些发软,她不得不依靠着冰冷的墙壁才能站稳。她紧紧捂住嘴巴,防止任何一丝因极度震惊和激动而可能逸出的声响。她不敢回应,也无法回应。她手边没有工具,更不知道回应的方式和代价。此刻,她只是一个被动而焦急的接收者。
外面的信号将“U”重复发送了两遍,然后,一切重归于死寂。那模仿鸟鸣的声音,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消散在沉沉的夜色里。
苏云岫沿着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却无法平息她内心的惊涛骇浪。冷汗已经浸透了她的后背,带来一阵阵寒意。她明白了。“U”不仅仅是一个字母,它是一个确认信号,一个行动指令的触发器!外面的同志在用这种方式,确认他们是否安全接收到了哨子,并且极有可能是在提示他们,下一步需要使用这枚哨子进行回应,或者,这枚哨子本身就是执行某个关键行动的核心道具!
她挣扎着爬起来,再次蹑手蹑脚地挪到床边,蹲下身,手指颤抖着探入那道狭窄的缝隙,很快,那枚冰凉、坚硬、带着不祥微黑痕迹的银色哨子,再次落入她的掌心。那冰冷的触感,此刻却像火焰般灼烧着她的皮肤。
现在,一个无比艰难、关乎生死存亡的抉择,**裸地摆在了面前。是否要回应?如何回应?吹响这枚哨子,无疑是在这寂静的夜里点燃一枚惊雷,极有可能瞬间招致灭顶之灾。
但若不予回应,则可能彻底切断这来之不易、或许是唯一能与外界建立有效联系的脆弱通道,错失获取关乎“寒蝉”计划关键情报、甚至扭转局面的最后机会。
她抬起头,在浓稠的黑暗中,望向床上江砚舟那模糊而沉默的轮廓。他是否也听到了那几声致命的“鸟鸣”?他那深不见底的眼眸之下,此刻正进行着怎样权衡利弊、计算风险的激烈博弈?他会做出怎样的决断?
这枚小小的、看似普通的银色哨子,此刻在她手中,重若千钧,其内蕴藏的玄机与杀机,如同一个潘多拉魔盒。打开它,释放的可能是希望,也可能是万劫不复的深渊。他们站在了命运钢丝绳的最中央,下一步,是迈向摇摇欲坠的生路,还是坠入粉身碎骨的陷阱?答案,就藏在这枚冰冷哨子所指向的、未知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