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轮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如同一个沉默的幽灵,悄然靠向一处并非正式码头、而是荒草丛生的江岸。岸上,早有几点微弱的手电光在约定好的节奏下闪烁,与船上的信号灯完成了对接。
昏迷的江砚舟被用担架小心翼翼地抬下船,苏云岫紧跟在旁,她的心依旧悬在嗓子眼,直到双脚踏上坚实而潮湿的泥土,嗅到空气中混合着青草和泥土的清新气息,才恍然意识到,他们真的离开了那座血肉磨盘般的城市。
接应他们的是几个穿着朴素灰色军装、表情严肃、动作干练的年轻人,几乎没有多余的交流。他们迅速将江砚舟安置在一辆用帆布蒙得严严实实的卡车上,苏云岫也被示意上车。钟老板和老冯没有下船,只是在船舷边对苏云岫微微颔首,货轮便再次启动,悄无声息地滑入江心浓雾,很快消失不见。
卡车在崎岖不平的土路上颠簸前行,窗外是飞速掠过的、朦胧的田野和山峦轮廓。苏云岫紧紧握着江砚舟冰凉的手,感受着他微弱的脉搏,心中充满了对未知前路的茫然与一丝脱离虎口后的虚脱。
经过数小时令人疲惫的颠簸,天色渐亮时,卡车终于驶入了一个掩映在山坳中的、规模不小的村庄。这里显然不是普通的农村,随处可见穿着灰色或土黄色军装的军人,还有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匆匆走过,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气味。这里就是钟老板所说的“后方医院”了。
江砚舟被立刻送进了条件相对最好的、设在一个改造过祠堂里的“重伤员病房”。一位年纪稍长、神色沉稳、被称为“秦院长”的军医亲自接手了他的治疗。秦院长检查了江砚舟的伤势后,眉头紧锁,立刻组织人手进行紧急处理,清创、排脓、重新上药,用上了根据地能拿出的最好的磺胺类药物。
“伤口感染非常严重,已经引发了败血症的早期症状。”秦院长清洗着双手,对守在一旁、脸色苍白的苏云岫直言不讳,“他的身体因为长期的消耗和这次的重伤,非常虚弱。我们能做的都做了,接下来,要看他的身体能不能扛过感染这一关,以及……他自身的求生意志。”
苏云岫的心沉了下去。她看着病床上那个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男人,他曾经是上海滩翻云覆雨的“七爷”,是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孤星”,此刻却如此脆弱地躺在这里,生死未卜。她用力点头,声音哽咽却坚定:“他会撑下去的,他一定会的。”
接下来的几天,苏云岫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病床边。她按照医护人员的指导,小心翼翼地给江砚舟喂水、擦身、更换额上的冷敷毛巾,不停地在他耳边低声说话,呼唤他的名字,讲述着外面天空的颜色,院子里树木的摇曳,以及她坚信不疑的、他们共同的未来。
根据地的生活艰苦而朴素,但秩序井然,充满了另一种蓬勃的生机。然而,苏云岫很快意识到,这片被视为“安全”和“希望”的土地,也并非与世隔绝的桃源。
江砚舟的身份特殊,他的到来,显然引起了某些层面的关注和……审视。
在他情况稍微稳定,但仍处于昏睡状态的第三天,两位穿着整洁中山装、气质与周围军人截然不同的干部模样的人,在一个下午来到了病房。他们态度客气,但眼神里的探究和公式化的询问,让苏云岫刚刚放松些许的神经再次绷紧。
“苏云岫同志,我们理解你和江砚舟同志经历了巨大的危险和牺牲。”其中一位戴眼镜的干部开口,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力度,“组织上需要更全面地了解你们在上海工作的具体情况,尤其是江砚舟同志与‘孤星’网络后期的工作,以及他……与敌方人员,比如陈默群等人的具体接触细节。这关系到对江砚舟同志历史的全面评估,也关系到后续工作的安排。”
审查,终究还是来了。
苏云岫早有心理准备。她知道,江砚舟那段“投诚者”的经历,就像一道无法抹去的烙印,即使在付出了如此惨痛的代价、证明了忠诚之后,依然会引来怀疑。她尽可能客观、清晰地复述了她所知道的一切,从江砚舟如何假意投诚,如何在陈默群的试探下周旋,到最终如何被识破、囚禁和营救。她强调了江砚舟在极端环境下传递出的关键情报,以及他为保护组织和同志所承受的非人折磨。
两位干部认真地记录着,偶尔会打断她,追问一些细节,尤其是关于江砚舟与陈默群几次关键对话的具体内容,以及他被囚禁期间是否透露过任何可能危害组织的信息。
“江砚舟同志什么也没有说。”苏云岫斩钉截铁地回答,眼中闪烁着不容置疑的光芒,“他宁可自己死,也不会出卖任何同志。他身上的每一道伤疤,都是他的勋章,也是他的无声证词。”
她的态度坚决而充满维护,让两位干部对视了一眼,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他们合上笔记本,起身告辞,临走前表示组织上会综合各方面情况,对江砚舟同志做出公正的评价。
送走审查干部,苏云岫疲惫地坐回病床边的矮凳上,心中五味杂陈。她理解组织的谨慎,但亲身经历这种审视,依然让她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委屈和心寒。他们付出了那么多,流了那么多的血,难道还不足以证明一颗赤诚之心吗?
“他们……只是例行公事……”一个极其微弱、沙哑的声音,突然在寂静的病房里响起。
苏云岫猛地抬头,惊喜地看到江砚舟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虽然眼神依旧疲惫涣散,脸色苍白如纸,但他确实醒了!
“砚舟!你醒了!”苏云岫扑到床边,紧紧抓住他的手,泪水瞬间决堤,“你感觉怎么样?伤口还痛吗?”
江砚舟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试图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却因为牵动干裂的嘴唇而显得有些吃力。“……还好……死不了……”他的声音微弱得如同耳语,目光却缓缓扫过这间简陋却干净的病房,最后落在苏云岫泪痕未干的脸上,“……我们……这是在哪里?”
“在根据地的医院,我们安全了。”苏云岫连忙告诉他。
江砚舟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消化这个信息,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有脱离危险的放松,或许也有一丝远离战场的落寞。他重新看向苏云岫,注意到了她眉宇间残留的忧色和刚刚哭过的痕迹。
“刚才……那些人……”他轻声问。
苏云岫知道他指的是审查干部,她不想让他刚醒就为此费神,连忙摇头:“没事,就是了解一下情况。你刚醒,别想这些,好好养伤最重要。”
江砚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继续追问,只是用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极其缓慢而用力地回握了一下她的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秦院长很快被请来,仔细检查了江砚舟的状况,确认他度过了最危险的感染期,但身体依旧极度虚弱,需要长时间的静养和营养补充。
苏醒过来的江砚舟,展现出了惊人的韧性。他积极配合治疗,努力进食,尽管每一次吞咽都因为高烧后的咽喉肿痛而异常艰难。苏云岫日夜不休地照料着他,看着他一点点恢复生机,心中的阴霾也渐渐被希望驱散。
然而,身体的创伤或许可以愈合,但心灵的烙印和外界的环境却无法轻易改变。随着江砚舟伤势的稳定,关于他工作和历史的审查似乎告一段落,但一种无形的隔阂与观望,依旧存在于某些角落。他不再是被急需的情报员“孤星”,而是一个需要被观察、被评估的、带有复杂历史印记的伤员。
偶尔,苏云岫能感觉到一些医护人员或路过干部投向病房的、带着好奇与探究的目光。她听说,关于上海“孤星”的传奇故事和其“投诚”的争议,在根据地内部也有着小范围的流传。
这天傍晚,苏云岫扶着江砚舟在病房外的小院子里慢慢散步。夕阳的余晖给这片山坳涂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远处的训练口号声隐约可闻。江砚舟的左臂还吊在胸前,脚步虚浮,需要倚靠着苏云岫才能站稳,但他的脊梁依旧挺得笔直。
他望着远山,沉默良久,忽然低声开口,像是在对苏云岫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这里很好,很安宁。但……终究不是我们的战场。”
苏云岫的心微微一颤,她明白他的意思。他们的根,他们的债,他们的未竟之事,都在那片依旧被黑暗笼罩的、遥远的城市。这里的安宁,像是一处暂时的避风港,却无法让他们真正安心停泊。
“无论在哪里,只要我们在一起,只要我们做的事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得起那些牺牲的同志,哪里都是战场。”苏云岫握紧了他的手臂,声音轻柔却坚定。
江砚舟侧过头,看着她被夕阳勾勒出柔和光晕的侧脸,那双经历了无数磨难却依旧清澈坚定的眼眸,他冰冷已久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温暖的石子,漾开圈圈涟漪。他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彼岸,或许并非想象中无忧的桃源。
前路,依旧充满了未知的挑战与内心的挣扎。
但至少,他们还活着,他们还在一起,他们心中的那团火,还未曾熄灭。这就足够了。足够他们积蓄力量,等待下一次,黎明前的冲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