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确实是乐知欢的故人。
男子叫做乔然,字同远,是乐知欢曾经在白云书院的同窗。
遇上旧识避免不了叙旧,乐知欢让阿来领着乔然的随从去放置行李,自己跟乔然坐下来叙旧。他尽量忽视掉偷摸在角落里往这边看的阿归,做贼一般的模样看着让人无奈。
他们聊起往日的事情,言谈皆是怀念。
通过交谈,乐知欢也知道了些乔然的事情。乔然在弘文十五年下场考试,也顺利中榜,二甲三十五名,被派任到了南边淇州的一个县做县令,现在是因政绩出色,现在被调任到禹州做禹州别驾,这次是前往禹州赴任的。
“谁想会遇上这样大的雨。”乔然说道,“不过,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宁瑕你。”
乐知欢:“很意外?”
乔然摸摸鼻子,不自觉地避开那双弯弯的杏眸,做了好几年父母官的男人在这个时候流露出几分以往的模样。
“是有一点儿。”乔然实话实说。
他觉得他这位同窗不应该出现在这样偏僻的地方,更不像是会出现在这样一个小客栈的人。
只不过......“有些意外,可是之后又觉得好像不是那么意外。”
想起以前书院的事,乔然不禁笑了:“开一家客栈,不像是你会做的事情,更像是充和会做的事情。”那家伙是个混不吝的,在这种地方开客栈也像是他能够做出来的事情。
“我记得以前在书院的时候,你们两个关系最好,整日可以说是形影不离的。”找到其中一个人,基本上就可以看见另一个人的身影。
他摇摇头,觉得好笑。
“你们两个总是弄得夫子们头疼,却又拿你们束手无策。”
其实主要是徐樽搞的夫子们头疼,乐知欢是被徐樽拉着搞事的,每次认错很快,就是下次还敢。徐樽虽经常气得夫子们吹胡子瞪眼的,可是人聪明,学业好,又让夫子们爱的不行。对徐樽,夫子们是又爱又恨啊。
乐知欢每次被罚都会对徐樽生气,乔然不止一次看见徐樽低声下气地哄乐知欢原谅他,乐知欢会生气不理徐樽,但是很快又会被哄好,下一次徐樽拉着乐知欢做什么事情的时候,乐知欢依旧会跟他一起。
那时乔然有些看不懂这两个人的操作。
提起他们两个干的事儿乔然就觉得好笑,看过去时触及乐知欢嘴角的笑时想起来一件事,笑意收敛。
乐知欢也弯着眼睛,眉宇间是温和朗润,只是眼里的是散不开的悲色。
乔然沉默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开口:“抱歉。”
乐知欢摇摇头:“没事。”
提到徐樽,乔然跟乐知欢相对而坐,沉默着。
徐樽在书院的人缘很好,外向的性子让他似乎跟谁都熟悉,和谁都能够聊上几句,别说书院的夫子同窗了,就是书院里的膳夫他都能跟人说上几句来。乔然与乐知欢也是通过徐樽认识的。
乔然与徐樽年龄相仿,家世相似,加上徐樽那自来熟的性子,两个人关系很不错。可以说,在乐知欢没来书院之前,乔然就是跟徐樽关系好的几个人中的一个。只不过乐知欢来了之后,他们这些老朋友就退一步了,虽然还是和以前一样玩玩闹闹,但是大概是因为住在同一直舍吧,徐樽跟乐知欢更亲近一些,弄得他们以前没少说徐樽喜新厌旧。
谁也没想到会发生那样的事情。
想起徐家的事,乔然也没了继续聊下去的心情。
他也曾与徐樽谈及未来抱负,说起这些的少年人意气风发,耀眼夺目。可是,还没来得及等他们为实现说过的未来作出行动,明媚张扬的少年先一步陨落。
“谁会想到发生这样的事情呢?”一声幽幽的叹息散在了没有客人的大堂中。
乐知欢看向外面,眼神空了,唇抿成了一条直线,袖子下的手攥紧了,指甲掐进了掌心。
外面的雨还下着,冷意被风带了进来,在安静中蔓延。
谁会想到呢?
一州长官会全家惨死在匪徒的手中,哪怕是最烂俗的小说本子都不会写这样的剧情,因为写出来最大的可能是被读者骂个半死。但是,这样的事情在现实中却发生了,这些匪徒猖獗狂妄、无法无天的行为简直是把朝廷的脸面放在地上踩,所以换来的也就是朝廷的震怒。
最后是朝廷出兵征剿,将安州境内的土匪山寨清了一遍,将那些匪首的脑袋在刑场上挂了七日。
可是,有什么用呢?
乐知欢垂下眼,掩住眼中的神色。
他的师兄再也回不来了。
在听到朝廷军队大获全胜,匪首脑袋在刑场上悬挂七日以示效尤时,乐知欢心里生出的不是大快人心,也不是高兴,而是怨。
怨朝廷为什么不早一点剿匪?早一些的话,他的师兄就不会出事了。
他知道这样想不对,可是他还是忍不住这样想。
原本愉悦的气氛因为这个话题而沉寂了下来,最后还是乐知欢开口。
他的语气还是轻轻柔柔的,听着便让人觉得舒心。
“同远兄赶路也辛苦了,不如先休息一下吧。”乐知欢说,“等你休息好了,我请你喝酒,我自己酿的清泉雪,常人我不会给他喝的。”
乔然听出了乐知欢有意转移话题,也不去点破,而是配合地露出一点意外:“你还会酿酒?那我可得好好尝一尝。”
乐知欢道:“不会让你失望的。”
乔然勾唇:“那我期待一下。”
乔然被引着去了房间,乐知欢还坐在位置上,盯着桌子上未喝完的茶看着。如果仔细看的话,乐知欢的目光是空的,视线的焦点是虚的。
茶盏中还剩下半杯茶,茶梗在温热的水中浮浮沉沉。
乐知欢的思绪翩飞,目光定定地看着茶盏中的茶水,视线穿过水面,穿过回忆,落在了昔日直舍那棵桂树下,穿着靛青色骑装的少年挥着手,招呼着人,脸上的笑容恣意潇洒。
“掌柜的。”耳畔快活的嗓音将他从回忆中拉回现实。
乐知欢转头,阿归坐到了乐知欢旁边,伸着手臂趴在桌子,下巴压在手臂上,从下往上看着他,眨巴了两下眼睛,眼里都是好奇。
乐知欢道:“阿归,怎么了?”
“掌柜的,掌柜的。”阿归说话的时候话尾习惯性上扬,带着点活泼欢快的意味,“那个人是谁?你的朋友吗?”
乐知欢道:“你说同远吗?是我以前在书院求学时的同窗,还有......“
乐知欢抬手揉揉少年人的脑袋,口中虽说着斥责之语,但没有多少不悦,目光柔和。
“不可以偷听别人讲话,这是不礼貌的行为。”
阿归嘿嘿一笑:“我知道啦。“下次还敢。
乐知欢知道阿归也就是嘴上应着,实际上下次还敢,左右也没什么不能让人听的,乐知欢也没多说些什么。
“去帮我跟秀姨说一下,麻烦她帮我准备些佐酒的小食吧。”
阿归刚才也听到了乐知欢的话,知道他要和那个故友一起喝酒,听话的从凳子上起来:“好,不过掌柜的你少喝点儿,红姐说过的,掌柜的你不能多饮。”
乐知欢有偏头痛的毛病,还不轻,严重的时候还会疼得整宿整宿睡不着,平日里也喝着红姐开的方子调养着,却一直没能去根儿。
阿归吐槽过红姐开的方子没用,喝着又苦,又不能完全治好,然后脑袋上挨了无情的一拳。
乐知欢听了这话也只是笑,手里拿着刚喝完的药碗:“红姐的药有效的,我喝了好了很多的。”
教训完了某个嘴巴坏的小孩儿的红姐回头:“掌柜的你少想些有的没的就好的快了。”
作为给乐知欢开方子的人,红姐知道乐知欢的身体麻烦的更多的是郁结在心,忧思过重,她能够缓解乐知欢身体上的不舒服,心里的毛病她也帮不上多少忙,只能劝说人放宽心,少想些烦心事。
阿归的叮嘱也没问题,乐知欢的确不能多饮酒,度数低的酒水还能喝些,太烈的酒就不太行了。而他自己酿的清泉雪是实打实的烈酒。别问阿归怎么知道的,问就是偷喝过,尝过其中的滋味,是好酒,也是烈酒。
乐知欢笑着应下了:“好,我知道的。”
阿归哼哼两声:“掌柜的你可别光嘴上答应,要是喝多了你又要难受了,到时候还不是得要我哥照顾你。”
乐知欢知道阿归这话是担心他,而不是真的不满抱怨,唇角轻轻向上弯起:“好,我一定注意,不给阿来添麻烦。”
知道是乐知欢要跟旧友一同饮酒,秀姨特地取了她前几日做好的糟鹅,又炸了些鱼块,配上醋芹,让阿归装了送过去。
这场酒一直喝到了入夜。
清泉雪烈,喝到最后乔然已然是醉了,嘴里说着他这几年在任上遇到的事,糟心的人,烦心的人,充满怨念地说着这些年的心累。看到乐知欢,乔然免不了想到徐樽,那个往日可以说是与乐知欢形影不离的人。他说着以前书院中的事,叹息着徐家人的悲惨遭遇,悲痛于徐樽的事情。
“你说,充和怎么会是这样的结局呢?不该啊。”
那个徐充和不该是这样的下场,他该像他们所谈及的那般崭露锋芒,大放异彩。
“他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呢。”乔然已经醉了,倒在了桌子上,闭着眼,嘴里呢喃着。
乐知欢喝的不如乔然多,有些醉意,又不想乔然那样彻底醉过去。
他的眼尾因为酒意泛着浅红,乔然醉酒后的喃喃自语传进了他耳中,他的目光深邃,睫毛低垂,眉峰略略皱起。
指腹摩挲着酒杯的边缘,轻声的话语像是在回应乔然的话,又像是在问自己。
“是啊,怎么会是这样的结局。”
他的唇角微微上扬,绽放的笑容带着苦涩。
他的师兄那样好,怎么就落得了这样一个下场呢?
他想起被烧得漆黑的焦石,想起变了形的小银锁,想起仅剩残檐断壁的徐府,心口的那团郁气散不去。
乐知欢叹息一声,眉峰轻蹙。
他的头又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