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陷入凝滞。
杏眼和门口站着的人静静对视。
好像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有几秒,简宁睫毛颤动了一下,缓缓抬起缠着绷带的手,放进对方的视线中,说:“手疼,没拿稳。”
嗓音低哑,听起来并不惹人怜惜,或许是他的肩背看起来过于单薄,让人实在不忍责怪。
紧抓在门把上的长指松开,银灰色合金上留下几个清晰的湿濡指印。徐淞原迈开步子走进寝室,停在简宁面前。
“我看看。”他说。
简宁听话地翻过手掌抬高。
左手缠绕的绷带是专业的跨关节固定法,十分牢固,经过一晚上也不见松散。只是此刻,雪白的绷带上已经洇出一小团血迹,颜色不再鲜艳。
徐淞原蹲下身,轻手拆开绷带,慢慢掀起敷料。
棉质敷料与伤口轻微粘连,牵扯时带来感官刺激,简宁的手不自觉往后缩了缩,又很快被带着老茧的大手捉住。
徐淞原凑近观察了一下,伤口边缘微微红肿,却不像感染的样子,按理说不应该再渗血。
“碰到了?”他低声询问。
灼热呼吸洒在指尖。
简宁指骨微蜷:“嗯,下床的时候踩滑了。”
徐淞原了然,他转身去抽屉里拿出急救包:“我重新给你包一下。”
高大身躯再次蹲在简宁面前,仔仔细细处理起伤口,线条野蛮的脸上表情平静,似乎是信了简宁拙劣的解释。
真的,还是装的?
人这种生物,总是习惯性地伪装,隔着一层皮肉,谁也猜不透里面到底是哪种肮脏模样。
简宁盯着徐淞原下垂的黑长睫毛,缓缓开口:“徐淞原。”
“嗯?”
“早餐掉了。”
“嗯。”绷带绕过掌心,粗粝指腹蹭过白皙细腻的皮肤,徐淞原说,“没事儿,掉就掉了。”
“……”简宁沉默,又带着点不自觉的好奇,问他,“你不生气吗?”
自以为是的好心被践踏,不恼羞成怒吗,不大声控诉吗?为什么没有反应。
徐淞原闻言动作一顿,抽空抬眸看了一眼简宁。
对他来说过于小巧的脸有几分苍白,柔软发丝带着晨起特有的凌乱,歪头打量自己的样子,像极了家里那只故意把水杯推下桌之后试探他脾气的猫。
徐淞原低头继续动作,看不清表情:“没关系,你也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简宁:“……”
伤口重新包扎好后,徐淞原站起身,顺手从旁边的垃圾桶里提溜出“不小心”掉了的早餐袋,对简宁说:“我重新去给你买一份,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
简宁轻轻摇头:“不用了,我不饿。”
听着声音有些低。
徐淞原很高,从他这个角度看去,正好能看见简宁清晰卷长的睫毛,顺着他的视线,落在自己手里拎着的早餐上。徐淞原了然,解释说:“隔着袋子,不脏,而且你的垃圾桶很干净。我带去球队,这个点我们正好加个餐。”
简宁抿唇看向他,眼里情绪不明。
徐淞原宽慰笑笑:“我们过得糙,不在意这个。”
他说的是实话,球队有时候在外面训练完找不到吃的,别说垃圾桶,那都恨不得去跟流浪狗抢食儿吃。
简宁:“……”
徐淞原又问:“那中午需要给你带饭吗?”
“不用,我自己去食堂吃。”简宁说。
徐淞原看了一眼他的左手。
简宁不太有耐心地举了举,活像发誓似的:“我用右手,不会再掉了。”
徐淞原:“……”他也不是这个意思。
接连被拒绝,徐淞原没再坚持,叮嘱了一句:“伤口长好之前手不要用力,哪里不方便直接叫我,不用客气。”
简宁点点头,“嗯”了一声。
徐淞原便拿上落下的发带,出门了。
这次是真走了。
明明那么大的个子,走路却几乎听不到脚步声。
简宁静静站了几秒,胡乱抓了抓头发,坐回画架前,重新拿起画笔。他画画的时候会全身心投入,等完成后,不仅错过了午饭,下午的课都差点迟到。
上课钟声响起时,简宁刚好踩点进阶梯教室。
油画系三个班,人数加起来都不过百,再加上逃课的,在可容纳两百多人的阶梯教室里显得稀稀拉拉,一小半在前,一大半在后,中间空出了半个地球的绝缘带。
此时,大部分人视线都集中在进门的人身上。
或许是走得急,他苍白的脸上泛起几分薄红,蓬松半长发低挽在脑后,露出了饱满额头。亚麻质地的白色长袖衬衫版型宽松,扣子没有系到顶,清晰可见弧度优美的颈线,下衣摆压进黑色休闲裤里,双腿尤为修长,极其赏心悦目。
在艺术学院这群眼光挑剔的人眼中,简宁的颜值依然可以拿到满分。
简宁早已经习惯各种或善意或恶意的打量,面不改色迎着众多视线,在最靠近门的第一排空位落座。
讲台上,年过半百的老教师视线往下逡巡了一圈,在简宁身上停顿一秒,又很快移开。他没有点名,丝毫不介意下面座位上空出的绝缘地带,自顾自讲了起来。
这种凑学分的课程,来的人能凑齐一桌麻将就是给他面子。
上课不过十分钟,后排全是趴着的后脑勺,隐隐约约还能听到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实在催眠。
简宁按了按眉心,不再为难自己。
他从包里翻出速写本,看了眼讲台上捏着保温杯喝浓茶的老教师,低头开始速写。炭黑印上白纸,不过寥寥几笔,一个生动的小老头形象便跃然纸上。
下课铃响起,简宁速写本上画的数量已经足够给每一个葫芦娃分配一个爷爷。各个姿态的。
简宁收拾好东西,刚走出教室门,一道声音喊住他。
“简宁,等等!”
他回头,是一画室的班长。
油画系专业课分成三个画室教学,每个画室都有自己的带教导师,除了公共基础,其余时间都由各画室导师带着学习油画的各种技法。
简宁也是一画室的。
那双不带情绪的眼眸盯着人的时候,像是能穿透皮肉看进灵魂。
曾不凡迎着视线,脸色有点涨红,他低头推了推滑到鼻翼的眼镜,说:“李导让你去一下他办公室,说给你发信息没回。”
简宁摸了下口袋,才发现手机落在宿舍了。
“谢谢。”
他点头道完谢,没作任何停留,转身朝办公室走去。陌生得完全不像一起上了三年课的同学。
曾不凡默默看着那道清减的背影走远。
“嗤。”后面传来极不友好的笑声。
曾不凡转身,跟一张充满讥讽的脸对上。
男生有一头嚣张的红发,见他回头,丝毫不收敛,反而出言挑衅:“我说班长,别这么上赶着。人家是艺院小天才,孟千帆写进遗嘱里的宝贝徒弟,你这么舔,人家看你一眼吗?人家眼睛长头顶上,哪里看得上我们这种凡人。”
曾不凡双手攥紧,低声呵斥:“别这么说他!”
“我说错了吗?我哪句话说得不对。他简宁就那么牛逼,他大二就能拿莫纳金奖,他一个人有独立画室,他当众打架斗殴学校屁都不放一个。曾不凡,你他妈个窝囊费!你不敢在举报信上签名就算了,还这么上赶着舔他,你还他妈上赶着舔他!!”
“你闭嘴!”曾不凡眼睛都红了,一把死死揪住他的衣领,低吼,“你懂什么!你这种脑子都没发育全的寄生虫富二代,你懂什么?”
“你他妈骂谁富二代!你再骂一个试试?!”
眼看着就要打起来,还没走远的同学听到动静纷纷倒回来劝架。
阶梯教室吵吵嚷嚷,好一会儿才安静下去。
.
“最近怎么样?”
办公室里,李芳泽瞧着人进来后,起身拉了把椅子给简宁,“坐着说。”一副要促膝长谈的样子。
简宁依言落座:“谢谢老师,挺好的。”
“那就好。”李芳泽笑笑,眼角细纹牵扯出温润的弧度,“好多天没看到你,给你发消息也不回,有点担心。最近在忙什么?”
“出去转了转。”简宁回道。
没说去了哪里,也没说为什么去。
李芳泽点头:“多出去转转也好,找找灵感,这大四一开学,你们的毕业创作也要提上日程了。”
简宁沉默,没有附和老师为他补足的理由,耐心等待着真正的话题开始。
他是个极为聪慧的人,而李芳泽恰巧足够了解他。
李芳泽无奈叹了叹气,不再卖关子,斟酌片刻后,说:“小简,美术作品年展,你没有获奖。”
意料之中。
简宁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李芳泽安慰道:“小简,你的实力无可指摘,可如今国内推崇的依旧是内容相对正向积极的作品,你如果不打算去国外发展,那就要好好想一想以后的道路。你有什么打算,都可以跟我讲,老师来想办法。”
“好,我会考虑的。”
李芳泽放下心,又拉着他唠叨一堆生活上的琐事,得到一切都好的答案后,才开口放人。
简宁起身刚走了两步。
迟疑的声音传来:“小简……那个画室,还经常用吗?”
他停下,半偏过头,侧脸在曦光中淹没了一半:“是,学校要收回?”
“不,没有。”李芳泽犹豫片刻,最终不再提及,他上前拍拍简宁的肩膀,“你是个勇敢的孩子,不要让自己沉湎于过去,老师也在努力向前走,我们一起努力,好不好?”
“嗯。”
单薄身影一步步远去,李芳泽未尽的话语化作一声叹息。
艺术楼顶层不对学生开放,这一层都是学校划分给荣誉教授的私人工作室。那些教授很少待在学校,顶层常年寂静无声。
马丁靴踩上实木地板,哒哒的脚步声在空寂的走廊里尤为明显,最终停留在最边缘房间门口。
简宁掏出钥匙开门,浓郁的颜料味扑面而来。
深色窗帘遮光性极好,把窗户封得死死的,不漏一丝光线,大白天里画室都一片黑暗。
简宁按下开关,中性灯光溢了满屋。
画室宽敞,几面墙上挂满大大小小的画框,全都是人物肖像,灯光亮起的瞬间,无数双眼睛瞬间看了过来。
简宁面色如常走进去,反手关上画室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