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淞原第一次见简宁是在大一。
学校艺术节,朋友潘大头拖着他到新校区凑热闹。路过艺院展览区时,潘大头突然指着不远处一个过分漂亮的男生喊他看,说那是校园论坛里经常出现的艺院名人。
传言他仗脸行事,脾气特差,曾因着亲传老师的关系,在画室当众霸凌别人。论坛还有小道消息说他跟很多男的关系不清不楚,是个私生活极其混乱的gay。
潘大头探着脑袋说得兴致勃勃,徐淞原却没什么兴趣,匆匆瞥了一眼就走开了,反正跟他没关系。
离开学校时,他们却被一个十分眼熟的人拦住了。
传闻中私生活极其混乱的简宁站在他面前,对他说:“你的肌肉很漂亮,我想画你。一晚三千,要约吗?”
徐淞原:“……”
潘大头还在旁边狗狗祟祟热心翻译:“原哥,他说他想嫖你,一晚三千呢。靠不愧是艺术生,约pao都约得这么文艺。”
徐淞原:“……”
徐淞原记得他那时严肃地拒绝了简宁,说得很不留情面,可简宁好像不记得他了。
半晌,徐淞原挤出一句:“……听说过。”
听说过。
在哪儿听说过,听到了些什么。
简宁提了下唇角,没兴趣问了,他对自己在学院的名声还是有一定了解的。
他放松肩膀,往后靠在椅背上,指了指自己的隔壁床,说:“那床没人睡,另外两个室友搬出去了但没退床位,还留了些东西,你要睡的话收拾了也可以。”
话题转得突然,徐淞原愣了一下,收整思绪,顺着简宁细白的食指看向旁边的空床,直接道:“我住这个就行。”
简宁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却也没有移开视线。
他的目光并不凌厉,至少比徐淞原的技术教练温和太多,但徐淞原顶着这道视线,还是觉得全身都不自在。
像在背后说人小话被正主撞到一样。
徐淞原逃避似的,弯腰拎起扔在地上的运动包,拍拍不存在的灰,打算先放到自己桌上。靠近书桌,却见桌面靠里的位置堆放着大量瓶瓶罐罐。
包装全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外文,离着些距离,看不清写的什么,瓶身都是透明的,能看得出来里面都是无色或浅黄色的油性液体。
徐淞原一顿,这么多油?
油……
托潘大头的福,他被迫接受了许多没用的知识废料,其中就包括《关于同性恋深入交流的全面科普》,而他记性又一贯很好……徐淞原抓着运动包的手指缓缓收紧,侧头看向简宁,压低声音:“这些……油,是你的吗?”
“是。”简宁闻言起身,“这就收,不好意思,忘了。”
徐淞原默默退开两步:“没事。”
就在简宁单手拿起两个瓶子放回自己位置上时,徐淞原才反应过来简宁手受伤了,他吓的。
“……”
徐淞原给自己做了两秒思想工作,硬着头皮上前接过简宁手里的瓶子,说∶“还是我来吧。”
手上一空,简宁停在原地,神色莫名地看着徐淞原。
这些瓶瓶罐罐尺寸并不大,以徐淞原手掌的大小,完全可以一次性拿好几瓶,偏偏他只用两根指头捏着,一瓶一瓶挪,跟巨型蚂蚁搬家似的。
简宁:……?
“徐淞原。”
徐淞原的蚂蚁搬家行动被打断,简宁带着颗粒感的声音喊他的名字,而他手里捏着简宁用的东西。
“咳,怎么了?”
简宁直直盯着人:“我的调色油烫手吗?”
徐淞原眼神回避,也不是烫手,他虽然不歧视同性恋,但这种私密的东西他是真没有碰过,而且——等等。
“调色油?!”徐淞原一瞬间抬头。
简宁歪头:“不然?”
徐淞原抓着瓶子凑近,终于看清包装上写着的小字:DRYING LINSWED OIL(快干亚麻油)。
“……”
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又想马上飞到网球场,一球拍打爆给他灌输各种奇怪知识的潘大头的狗头。
徐淞原闭眼,缓缓吐出一口气,再睁眼。长臂一展,把剩余的瓶瓶罐罐一次性搬到简宁桌子上,三下五除二按高矮胖瘦摆放好:“……好了。”
简宁颔首:“谢谢。”
“不客气。”很小声。
徐淞原挪回自己位置上,终于把运动包顺利放上桌,他拉开抽屉,想把急救包也放进去。
抽屉一开,各式各样的烟和打火机横七竖八,摆得满满当当。
“……”
画画要用油,还要用烟吗?简宁学的到底是什么画啊?他扭头看向简宁,很难将那张脸和这满抽屉的烟划上等号。
“这些,也是你的吗?”
简宁眉梢微动,不答反问:“你要抽吗?”
“不抽。”徐淞原摇头,语气带着不自觉的嫌恶,“我不喜欢烟味。”
“哦。”简宁垂眸,兴致缺缺,“他们留下的,你随便放吧。”
徐淞原松了口气:“那我放对面抽屉里?”
简宁无所谓点头。
然后巨型蚂蚁又开始给抽屉里的烟盒打火机搬家,按照颜色深浅一一摆放,还把没放好掉出来的几根烟仔仔细细按回包装盒里。
“……”简宁一哂,奇奇怪怪的体育生。
或许是今天情绪不佳,简宁久违地早早有了睡意。他不再关注徐淞原,转身准备上床。宿舍床梯是笔直竖立在两床中间的三阶窄板,简宁站在阶梯前,还未有动作,先被喊住了。
“简宁。”
简宁转头看着人。
“需要帮忙吗?”徐淞原示意他受伤的手。
简宁眉尾微挑,怎么帮?
“我抱,”徐淞原停了一下,“……我举你上去?”
简宁:“……”我更想踩着你的脑袋上去。
“不用,谢谢。”
他拉过椅子,一脚踩上去,没有受伤的右手拉住床柱,脚在中间的台阶借了一下力,轻松翻上了床。
徐淞原:“……”
翌日。
简宁睁开眼的时候已经九点半,寝室光线仍很昏暗,雨丝打在树叶上的刷啦声不断从阳台方向传进来。
又是个雨天。
他烦躁地将脸埋进枕头里,难得的早睡并没有让他状态更好,或许是萦绕在鼻尖的血腥气打开了梦境开关,一晚上黑沉的梦扰人心烦。
颜色浅淡的唇紧紧抿起,眉眼间满是倦怠烦躁。喉咙像是被浓重水汽入侵,黏腻非常,吞咽间传来一阵阵疼。
简宁翻身起来,抓住床沿踩台阶下床,丝毫不顾及掌心传来的刺痛。
杯子昨天打碎了,简宁直接拎起水壶灌下冰凉的水,凉到嗓子毫无知觉。他放下水壶,舔了舔唇边的水渍,移步到老位置,拉开抽屉,伸手摸烟。
摸到一块儿粗硬的布料。
简宁低头,小急救包上的红色十字与他无辜对视,烟被巨型蚂蚁搬走了。
简宁清醒几分,抬头瞥了一眼,床上没人,徐淞原不知何时已经出去了。
抽屉嘭一声关上,震得手指发麻。
身体最深处不断涌出糟糕的情绪,不愿消散,用力撕扯着他,肺里的空气快要被挤干。
简宁雕塑一样立在原地,目无焦距。
好一会儿,他才缓慢挪动起步子,从寝室走到阳台,再走回寝室,无头苍蝇一样,转了一圈,两圈……边转边发散思绪转移注意力。
听说大一有个新生在用松节油铺色的时候点烟,来了场字面意义上的火烧眉毛,他导师听到有学生“自燃”的消息后,在办公室发出了尖锐爆鸣。没能亲眼目睹那场面,有点可惜。
愉悦值 1。
下午又有西方艺术鉴赏,十次课程九次链接都要被夹,不明白“链接内容涉嫌违规”的红色感叹号到底有什么值得鉴赏的。烦。
愉悦值-1。
米开朗基罗在雕大卫像的时候一定没想到有一天还要给他打上马赛克。想隔空看他破防。
愉悦值 1。
……
十分钟后,愉悦值一度降到-20。
简宁面无表情停止转悠。
他深吸一口气,走到画架旁,弯腰打开桌柜,在各种木头框子里翻找。木头赌气一样撞在柜壁上,砰砰响声不绝于耳。
终于翻到一个绷好的画框,简宁起身把框子架在画架上。
指尖落在画框边缘,从左到右,细细抚摸过亚麻画布,指腹感受粗糙的纺织纹理,一丝一缕,皆是真实的触感。
呼吸逐渐放缓。
简宁想,这次买的画布质量不好。
他从画架下层的箱子里找出一把短柄板刷,蘸取丙烯gesso均匀地刷上画布,粗硬猪鬃毛将底料按进纺织物,填补每一个残余孔隙。
油画创作时,不能直接用未经处理的裸布,裸布会吸附颜料,影响画面色彩,还会影响画作的保存。油画布需要打底,就打底这门学问,就细分了好些个种类。
讲究点的油画人会买胚布自己做油画底子,但简宁不是个有耐心的人,除了参展,平时画习作他基本都买处理好的成品布,顶多再简单刷层底料。
艺术家从来不拘小节,他给自己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底料干燥需要时间,简宁扔下刷子,靠上椅背,左腿懒懒地交叠上右腿,转头看向阳台。
燕大作为一所综合类老牌名校,学子众多,宿舍楼也多。以桃、李、杏等树命名分成了很多个园区。
简宁住在“杏园”,楼底下栽种了一排排银杏树。
树已经有些年头了,冠大荫浓,高度长到313阳台,这个时节银杏叶还没有开始变黄,风携着雨丝把树梢压弯了腰,小扇子层层叠叠,翻起绿浪。
简宁目光放空。
又一阵风过,一抹黑色悠然晃进他的眼。他慢悠悠抬起眼皮看去,忽地停住。
阳台晾衣杆上,黑色无袖运动服随风摇晃,简宁还记得它昨晚穿在徐淞原身上的样子,结实双臂从宽大袖口展出,肌肉线条优美流畅,没用力的时候都能感觉到肌理之间蕴藏的力量。
而运动服旁边,是他昨晚换下来随手放在阳台的衣物,长袖白T恤已经是很宽松的版型了,和相邻的运动服一比,还是显得小巧,以至于简宁没有第一时间发现它。
简宁缓慢地眨了下眼睛。
良久,他垂下眼睫,眼底情绪不明。等待底料干燥完毕,他执起画笔,浓丽色彩一抹一抹在画布上堆叠。
不知过了多久,寝室门咔哒一声打开,徐淞原携着一阵水汽进门。
简宁听到动静,眼神依然停留在画布上,动作不停。
脚步声靠近,灼热的体温沿着空气,慢慢爬上简宁手部的皮肤,旋即一个塑料袋被放上画架旁的桌面,食物香气扩散开来。
笔尖一顿,简宁抬眼,看向这个尚算得上陌生的新室友。
徐淞原轻轻咳了一声:“不好意思,昨晚吓到你了。”说完,又把早餐袋子往简宁这边推了推。
简宁读懂了他的意思,安静解释:“我自己摔的,跟你没关系。”
余光瞥了一眼早餐,又道,“多少钱,我转给你。”
徐淞原摇头。
简宁也不强求:“那谢了。”
徐淞原:“不客气。”
简宁微微点头,转身拿起画笔继续铺色,一时间,室内只剩下猪鬃笔接触亚麻画布的阵阵摩擦声。
那双好看的杏眼全神贯注地盯着画面,丝毫没有去碰早餐的打算。
安静了一会儿,徐淞原低声开口:“我去训练了,你记得吃早餐,待会儿凉了。”
得到的只有一个漫不经心的颔首。
徐淞原指尖微动,他擅长接各种角度刁钻的球,却不擅长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在原地停留几秒,最终没再说什么,关门离开。
宿舍彻底安静下来。
两秒后,简宁停下动作,侧目扫了一眼。塑料袋里品种丰富,鸡蛋小笼包,牛奶三明治,分量之多,把不大的袋子撑得鼓鼓囊囊。
他搁了画笔,伸手拿过塑料袋,悬停在垃圾桶上方,然后,手指一松。
咚。
沉甸甸的袋子落入塑料桶,砸出闷响。
简宁视线回到画布上,正想重新拿起画笔,一缕带着凉意的风忽地从身后吹来,半长发丝贴向脸颊。
他指尖悬空,缓慢转头看去——
去而复返的徐淞原正静静站在敞开的门口,手还扶在门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