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乔被观寻司的人临时召回,只得将承晚半路抛下,丢给承晚一定的盘缠之后,便拍拍屁股走人了。
承晚倒是无所谓,虽说漠天于他来讲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但他独来独往惯了,便是孤身一人也能闯出一番天地,更何况如今还有点盘缠,暂时也不算窘迫。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在野外烤起了鱼。
因迟迟找不到一家合口味的饭馆,以至于午饭时间过了许久,他这才在河边烤起了鱼。
天逐渐变暗,承晚借着火光看着自己从集市上买来的一众调料,一点点地试着味,他往常不太会做饭,如今为了嘴巴里能有点可以下咽的食物,倒是拿出了十二分精神。
空中的明月在夜色中越发明亮,微风轻抚,火苗闪烁间往上一窜,树枝上落下一截白纱,承晚神色一凛,转瞬便将手中鱼串刺出,树叶破洞飘落在地,却不见刺中血肉的痕迹。
“又见面了,承晚。”
温婉的声音传来,承晚抬头看去,只见一女子落坐于树枝上,手上还拿着他扔出去的那串鱼,她笑眯眯地跟他打招呼,他却记起当日神威压来,膝盖不由一软,当即单膝跪下行礼:“见过月神大人。”
后月笑着打趣道:“今日倒是礼数周全。”
承晚想起当日的行为,不免觉得尴尬,可道歉的话还未出口,忽的视野拔高,月神已然站在自己面前。
原是月神施法将自己扶了起来。
“别跪来跪去的,没那么多规矩。”
“……是。”
后月将手上的鱼串递还给他,问道:“怎么,越乔没给你银两,竟过得这么潦倒?”
承晚忙道:“不,只是不太习惯漠天的饮食……”
后月点点头,不再多问,又见承晚有些拘束,不由席地而坐,随手翻弄着他架在火上的鱼,抬头看他:“你要去绿岫城?”
“月神大人如何得知?”话一出口,承晚顿感自己愚蠢,神明术法一动,他这皮囊形同虚设,内里弯弯绕绕全被瞧个一清二楚,又有什么能瞒得过?
后月轻笑:“翻过这座山只有一个目的地。”说罢拿起那有些微焦的鱼嗅了嗅,淡然道,“你是不是觉得我作为月神,什么都能知道?”
承晚张了张嘴,不知如何作答才不算冒犯。
“大部分情况下,只要我想,确实什么都能知道。但是若非事态特殊,我是不会动用神力去窥探他人**的。一来不尊重万千生灵,二来由万物愿力幻化而来的神力珍贵,并不能这般滥用。”
承晚听罢有些羞赧,自己理所当然的想法,现在看来实在是偏见,只道歉:“是承晚狭隘。”
后月则歪头看他:“不好奇我为什么要与你说这些吗?”
承晚心头一突,忽想起当日在月神庙中月神说要收他为徒的话,正觉不妙,便听身侧声音再次响起:
“我也要去绿岫城,咱俩既然顺路,不如结伴而行。既然同行,便免不了要你多了解点我,也好不让你随时将我的身份捅出去。”
“为何是我?”承晚神色严肃,并不理会后月故作亲切的话语,“月神两次三番要我与你一同,且不说目的,我总得知道,为何偏偏是我得了月神大人的‘青睐’?”
后月烤鱼的动作一顿,抬眸看他,嘴角挂着一抹笑:“你又如何知晓是你特殊,而非是我对你这个竺荒人兴趣浓厚呢?”
“月神祭当天所发生的所有,以凡人之躯而言,除了本来便与神明紧密相连的神使,就只有我目睹了一切,难道所有来到漠天的竺荒人,都有这般异能吗?”
后月定定看着他:“那如果就是竺荒人与漠天人不同呢?”
承晚眼皮半垂,神色冷淡:“五十年前便有竺荒人来过漠天,正巧我为到达漠天,曾去拜访过这老人家,若真这般神奇,他又怎会不与我事先告知?再者。”
承晚顿了顿,对上后月的视线,开口,“那日我一提我的姓名,月神反应,似乎对我早有耳闻。”
后月单手撑着下巴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便是如你所说,我对你有所图谋,那你又为何戒心如此之重?都说得神明青睐是为天恩,你却反而如遇洪水猛兽?”
“我只知我命如蝼蚁,若有朝一日遭位高者惦记,只怕将面临灭顶之灾。”
“可是承晚,我并非人类。”
承晚反问:“神明便真就高尚吗?我未曾了解过,便不会盲目相信。”
后月听罢却开朗地笑了起来:“倒还是跟那日一般会冒犯神明,你是真的不怕我怪罪?”
承晚面色淡漠:“怪罪了,不过是丢了贱命一条,好过舍弃尊严去屈服。”
“好!”后月将鱼搁下,拍拍手站起来,笑着看他,“是个有骨气的。”
“那么承晚,我现在告诉你,你确实异于常人,我在漠天等你到来,已有四百年。”
“但是我很抱歉,我并不能告诉你你有何特别之处,我只能向你保证,我不会以我的神力去胁迫你做任何你不喜欢的事,我执着于让你与我一同,只是想要你更好地了解漠天。”
“因为不管我所求为何,都得以漠天这片土地为承载,若你心中无漠天,那么我所做的任何事情,都是徒劳。”
“四百年?可我今年不过二十三。”承晚惊讶,双眼写满不可置信,而后月则神神秘秘地笑了笑。
承晚沉吟片刻,复问道:“神明会说谎吗?”
后月淡然道:“我会。但若我说不会,你或许也不相信。”
说罢,后月闭眼,身上透出一层淡淡的月光,眉间神印微闪,她两指并拢摘落一缕青丝,双手结印,倏忽睁眼看着承晚:
“以漠天众生为证,月神后月今日与凡人承晚结契,若后月对契约有违,承晚即为烈焰,神明亦可灼烧。”
承晚怔怔地看着她如明月般的双眸,圣洁且威严,而契词郑重严肃,他有些担忧这个神契太重,叫他不好应对。
“后月对漠天众生承诺,只要后月神力仍在,承晚在漠天便永世有鱼裹腹,神契一结,不得反悔,亦无可解之法。”
话落,后月向承晚伸出手,承晚一脸茫然,踌躇着将手伸出,后月将他手掌翻上,随即往他手上一拍,一轮弯月赫然在他手心亮起。
后月对他眨眨眼,弯唇:“喏,这是神契,给你做个无伤大雅的示范。如何,担心的话,要不要与我更加正式地结个神契,违契后果由你来定,只要你能心安。”
承晚看着掌心发着光的月牙,又想起适才儿戏一般的神契,摩挲了一会隐隐发烫的掌心,这才低声开口:“不必了。”
后月弯弯嘴角:“你相信我便好……”
未料欣慰的话还没讲完,就被无情打断:“我并非出于信任,只是觉得神明之事我始终不太了解,若贸然再结一个不能为我掌控的神契,倘若之后被反噬被牵制,我只怕无任何反抗的能力。”
后月听罢有些无奈,也不知他从前吃过怎样的亏,防御心竟如此重,除了本身力量,不信其他强大,好似一有疏忽,便会被拆吃入腹。
“罢了,不结就不结吧,但我得提前与你讲明,我如果真想对你动手,犯不着这么大费周章与你做君子行为,那既然君子守诺你不愿,我也只能用一些比较下作的方法了。”
承晚颇为震惊地看向她,有些怀疑自己是否听错,否则后月一介神明,怎么会当着他的面说自己会用一些“下作的方法”呢?
“……什么?”
后月冷不丁从他背后窜出,笑眯眯地看着他:“就像这样,一路尾随,时不时吓你一跳。”
说罢,手轻飘飘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给他激出一身鸡皮疙瘩。
承晚默然地向旁移开几步与她拉开距离,张了张嘴,有些欲言又止,后月背着手,示意他有话直说,承晚哑然,但还是道:“我有点想说几句冒犯您的话。”
后月无谓:“说呗,我不怪罪。”
承晚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见后月好整以暇地等着他开口,也只能硬着头皮道:“您与我印象中的神明……相差甚远。”
神明应该都是高高在上、冷然难以亲近的,就像她在月神祭那日一般,有着可以毁灭一切的不近人情,也有容纳万物的慈悲,只是绝对不会有七情六欲,也不会有龌龊下流。
后月听罢奇道:“怎么,你不知道我不是天生的神明么?越乔没与你说过?”
承晚有些茫然,随即想起此前越乔似乎与他讲过月神来历,不过他没放在心上。
当时只觉得所谓传奇都是后人捏造,大人物的诞生皆是惊天地泣鬼神,故事基本大同小异,是以他如今后知后觉记起的,也只剩后月是由人身修炼成神这一件事了。
“啊,是有提过,不过……”
后月见他支支吾吾,便知他所知不多,直接大方与他道:“我不过一介乡野村姑,偶得机缘成了月神,你指望我能有多脱俗?”
“……我以为成神会有所不同。”
后月咬下一口他的鱼,毫不在意:“但我现在是人身啊。”
言外之意,神明本体会稳重些。
承晚无话可说。
后月则点评着他的鱼:“不好吃,不合我们漠天的口味。”
承晚嘴角一抽,心道你们漠天真是没吃过好东西。
“行了,那我们现在达成共识,可以一起上路了?”后月秉持着不浪费的精神,将鱼两三口啃完,拍拍手看向承晚。
承晚:“我有拒绝的权利吗?”
“当然。”后月昂头。
“但结果一样吧。”承晚一脸无语。
后月保证道:“我不会让你察觉我的存在的。”
承晚认栽,决定不再进行无谓的争辩。
“那既然你没有异议了,你可得把你对我的称呼给改了。”
承晚还是有些迟疑:“月神,可以这般明晃晃地现身吗?”
后月一脸云淡风轻,伸手揽住一缕月光:“你以为漠天之主,是谁都能认出来的吗?除非得我允许,否则普天之下,无人能识我真容。”
承晚心重重一跳,适才后月一阵插科打诨,他都快忘记月神于漠天而言是怎样的存在,漠天主神与自己同行这事一旦有了实感,让他顿时觉得有座座高山压在自己肩膀上。
“我想好了,不然你就唤我姐姐好了。”
后月一句不正经的话忽然在耳边响起,承晚不得不回过神来,他默然地盯着面前人许久,还是很难将漠天主神与面前这个吊儿郎当的姑娘打上等号。
沉吟许久,这才蹦出来一句:“您少说也有四百岁了,让我叫您姐姐……”
后月一噎,挑了挑眉梢,皮笑肉不笑:“我这具身体死前也就二十七。”
“还是不大合适。”
后月眯了眯眼,只莞尔道:“那你叫我祖奶奶我也不介意啊。”
这下换承晚沉默了,后月抬脚靠近盯着他挑衅:“叫啊,你敢叫我敢应。”
承晚无奈后退,只得抱拳叹气道:“冒犯了,还请前辈恕罪。”
后月停下脚步,轻哼一声:“那就前辈吧。”
承晚点点头,弯腰准备去拿自己方才烤的鱼,但火堆上空空如也,这才想起后月将自己的鱼都吞入肚子里了,肚子咕咕响起,承晚看向后月,开口:“前辈,我的鱼?”
后月飞上枝头,躺平融入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