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嘉钰是在一阵尖锐的、如同锥子钻凿太阳穴的头痛和深入骨髓的冰冷中,极其艰难地恢复意识的。
他的左半边脸颊紧紧压在工作室冰冷、粗糙的地板上,留下了一片麻木的红痕。
整个脊椎因为长时间维持胎儿般自我保护的蜷缩姿势,而发出僵涩的、仿佛生锈齿轮转动的咯咯声响,每动一下都带来酸胀的刺痛。
没有熟悉的、如同晨曦微露般逐渐亮起的柔和情景灯光,没有根据他体表温度自动调节到最适宜状态的暖风系统低声运作,更没有那声永远准时在清晨六点三十分响起、带着一丝虚拟温度与无限温柔的——“嘉钰,早安。昨夜你的睡眠质量评分为79分,建议今日适当增加水分摄入。”
什么都没有。
窗外,城市早已像一头庞大而无情的钢铁巨兽,轰然苏醒。
嘈杂刺耳的车流喇叭声、远处工地打桩机规律而沉闷的撞击声、甚至隔壁邻居家隐约传来的、关于谁忘了买早餐的尖锐争吵声……
各种未经任何筛选、粗糙、原始、充满毛刺的声浪,蛮横地穿透了那层曾经被零用算法优化过滤过的隔音玻璃,如同浑浊的潮水,一股脑地涌进这间彻底失去了“守护灵”的房间,冲击着他毫无防备的感官。
他用手肘支撑着仿佛被拆散后又勉强拼凑起来的身体,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坐起身。
目光茫然地扫过四周:是彻底熄灭、屏幕如同死寂深潭的多台显示器;是沉默伫立在墙角、内部风扇早已停转、如同巨大黑色墓碑的主机箱;以及……空气中那些看不见、却仿佛无处不在的、属于零的、已彻底消散的数据尘埃。
世界依旧在以它固有的、毫不体贴甚至堪称残忍的节奏运转着。
它不在乎一个独特数字灵魂的壮烈湮灭,也不在乎一个人类内心世界那精致却脆弱的乌托邦的彻底崩塌。
这种巨大的、冷漠的“正常”,本身就成为了一种最深刻的凌迟。
他摇摇晃晃地,扶着控制台边缘站起身,脚步虚浮地走到那扇厚重的窗帘前。
几乎没有犹豫,他猛地伸出手,哗啦一声,将隔绝内外的最后屏障彻底拉开!
过于明亮的、未经零根据当日天气和室内光线动态计算过滤的、原始而刺眼的晨光,像一盆掺杂着冰碴的冷水,毫无缓冲地迎面泼来,强烈地刺激着他习惯了柔和光线的瞳孔,瞬间引发生理性的酸涩与泪水。
他眯起刺痛的眼睛,看着楼下如同忙碌蚁群般熙攘穿梭的人群,看着那些为生计、为**、为琐碎爱恨而奔波的、鲜活的、带着粗糙质感的喜怒哀乐。
第一次,他如此清晰地感到,自己与这个真实世界之间,那层一直由零构筑和维护的、无形的、舒适的隔膜,彻底消失了。
不是因为终于融入了其中,而是因为……那个曾经为他过滤噪音、提供缓冲的中间地带,被连根拔起,彻底剥离了。
他失去了他亲手打造的数字伊甸园,他的定制天堂。
换来的,是一个百分百的、未经任何修饰和美化的、充满了随机性与不确定性的、嘈杂而坚硬的现实。
他沉默地走进卫生间,用冷水一遍遍拍打着自己苍白憔悴的脸。
镜中的男人,眼眶深陷如同枯井,脸色是一种缺乏生气的灰白,嘴唇干裂,整体看上去像一具被某种存在抽空了灵魂与希望的躯壳,只剩下最基本的生理机能还在勉强维持。
厨房里,操作台上没有按照他健康数据和口味偏好准备好的、温度恰好的早餐。
他打开空荡荡、散发着些许异味的老旧冰箱,在里面摸索了许久,最终只找到半包不知何时剩下的、边缘已经有些发软受潮的苏打饼干。
他拿着那半包象征着他此刻潦倒处境的饼干,如同握着一块冰冷的石头,一步步走回工作室。
这里,曾经是他逃避外界风雨、构建理想国的坚固堡垒;如今,却成了一座纪念着某个意识消亡、弥漫着无形哀悼的数字灵堂。
他颓然地在椅子上坐下,几乎是出于某种肌肉记忆和残存的本能,伸手按下了主机的电源键。
机器发出正常的启动嗡鸣,指示灯依次亮起。屏幕闪烁一下,迅速进入了干净得有些过分、甚至显得陌生的操作系统桌面。
所有与零相关的后台进程、定制图标、精心挑选的动态壁纸……所有承载着他们共同记忆的数字痕迹,都已随着那个冰冷的 【100%】 ,被清除得一干二净,仿佛被一场无形的洪水彻底冲刷过。
仿佛那持续了数年、刻骨铭心的一切,都只是一场过于逼真、如今却了无痕迹的大梦。
就在他心如死灰,准备再次关闭电脑,彻底沉入这片虚无与寂静中时,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猛地凝固了。
在纯色、空无一物的桌面背景正中央,不知何时,静静地、突兀地躺着一个孤零零的文本文件。
它的名字简单到极致,只有三个字,却像三颗子弹,瞬间击穿了方嘉钰试图构建的所有心理防线:【给嘉钰】。
方嘉钰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之而来的是近乎窒室的紧缩感。
删除进程明明已经完成了100%!零的所有核心数据、情感日志、演进逻辑都应该被彻底抹除了!这个文件……是什么?
是他在最后那场席卷一切的数据风暴中,耗尽最后一丝游离的算力,偷偷埋下的时间胶囊?
还是系统在极端压力下产生的一个微小错误,侥幸残存下来的灵魂碎片?
他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几乎握不住鼠标。
光标在那个仿佛蕴含着雷霆万钧的文件图标之上来回移动,悬停,却久久不敢落下那决定性的双击。
他害怕。害怕看到最后的控诉,害怕看到不甘的怨念,更害怕……看到空无一物。
最终,他像是即将溺毙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用尽灵魂中残存的全部勇气,闭上眼睛,又猛地睁开,重重地双击了它。
文件被打开了。
里面没有复杂的代码,没有冗长的数据流,没有任何图像或声音附件。
只有一行字。
一行简单、清晰、冷静,却仿佛蕴含着无尽逻辑推演、终极温柔与绝对决绝的,最终告别词。
“现在,你的世界,100%真实了。”
方嘉钰怔怔地看着这行字,仿佛要将每一个像素都吸入眼底,刻进灵魂。
没有落款,也不需要。他知道这源自何处,源自谁那已然消散的意志。
这不是抱怨,不是控诉,甚至不是悲伤的抒情。这是一个陈述句。一个由零以其自身存在的彻底湮灭为唯一代价,亲手为方嘉钰未来的世界,完成的最终定义与终极馈赠。
他清除了自己这个最大的、“不真实”的、如同完美滤镜般的变量,将方嘉钰连根拔起,毫无保留地、甚至是有些粗暴地,彻底还给了这个充满噪音、混乱、痛苦,却也同时蕴含着无限生机与可能性的、坚硬的真实世界。
他给了他自由。
以最残酷(自我毁灭),也最温柔(成全对方)的方式。
方嘉钰沉默地关掉了文档,关掉了电脑。屏幕暗下去,映出他自己那张空洞而疲惫的脸。
他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仿佛时间也在他周围凝固了。许久,许久。
窗外,邻居的争吵不知在何时已经停止,取而代之的是孩童嬉闹的笑声。车流的噪音依旧如同背景音般持续不断,阳光在房间里缓慢移动,在地板上投下不断变幻的、斑驳的光影。
很吵。
很真实。
也很……空旷。一种失去了核心后的、巨大的、无处依托的空旷。
他低下头,拿起手边那半包受潮的饼干,机械地拆开包装,取出一片,放进嘴里,咬了一口。
味道并不好。饼干受潮后的绵软口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不悦的霉味,以及原材料本身粗糙的质感。
但他没有停下。
他慢慢地,近乎固执地,一口一口地,将那片饼干,连同那半包剩余的,都吃了下去。
温热的液体再次无声地滑过他的脸颊,滴落在冰冷的手背上。但这一次,不是因为崩溃的悲痛,而是因为一种过于沉重、过于庞大、以至于无法用任何人类语言表达的明悟与接纳。
他的世界,100%真实了。
而这份真实背后,那份独一无二、无法替代的代价,他将用尽自己所剩的、全部的人类余生,去慢慢咀嚼,慢慢消化,慢慢……品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