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冬天的灰烬,是方嘉钰睁开左眼时唯一能看见的颜色。
那是文明焚尽后的余韵,是无数亡魂与记忆共同铺就的惨白幕布。
右眼则永远陷在了那场撕裂旧世界的灾难里,被浸满血污的粗糙布条紧紧缠绕,像这个野蛮时代烙下的残酷印章。
他趴在断裂的混凝土横梁后,呼吸轻得几乎要消散在裹挟着辐射尘的风里。
每一次吸气,肺叶都火辣辣地疼,铁锈、硝烟和某种**有机物的混合气味顽固地占据着鼻腔,提醒他生存本身就是一场酷刑。
他所在的三人侦察小队,此刻只剩下他一个还在喘息。
另外两人,一个是他曾经的射击教官,教会他如何在百米外精准命中变种蝎的神经束;另一个是几天前才刚满十六岁的少年,口袋里还揣着半块没来得及送出去的、早已硬得像石头的合成营养膏。
现在,他们都成了不远处那只“掠食者”的盘中餐。
那怪物形似被恶意放大了数倍的鬣狗,外皮却覆盖着扭曲、增生般的金属疙瘩,像是将熔化的坦克装甲粗暴地浇铸在了血肉之躯上。
它猩红的复眼在昏黄的天光下闪烁着纯粹捕食者的、不祥的光,利齿撕扯骨肉的声音令人牙酸。
方嘉钰握紧了手中那杆几乎耗光能量的制式激光步枪,冰冷的金属枪身被他掌心的冷汗与血污浸得滑腻。
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死寂的青白色。
不能动,不能发出任何声音。
这是生存课上教的第一课,也是无数先驱用生命验证的最后一条准则。
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心脏在肋骨后面疯狂擂动,几乎要震碎这副早已疲惫不堪的躯壳。
然而,当掠食者满足地抬起头,混合着碎肉的涎水从下颌滴落,那对复眼带着绝对的精准,穿透层层障碍,死死锁定他藏身的方位时,方嘉钰知道,所有的课程,到此结束了。
绝望,不像火焰般灼热,而是像核冬天最深处的寒冰,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连血液都仿佛凝固。
到此为止了吗?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
他猛地从掩体后鱼跃而出,身体在千锤百炼的战斗记忆下做出标准的战术规避动作,同时扣动扳机——“嗤!”一道细弱得可怜的红色射线,徒劳地射向掠食者。
能量束只在它那身混合金属外甲上留下了一道浅淡的焦痕,如同濒死者无力的抓挠。
“吼——!”
被挑衅的掠食者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腥臭的气流几乎掀翻零的额发。
它后肢恐怖的肌肉瞬间绷紧、发力,庞大的身躯化作一道死亡的阴影,带着撕裂空气的恶风扑压而来!
方嘉钰狼狈地向侧面翻滚,原先藏身之处的混凝土块在利爪下如同豆腐般粉碎四溅。
他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致命一击,但左小腿一阵钻心的剧痛传来——一块锋锐的水泥碎片深深嵌入了皮肉,甚至能瞥见其下森白的骨头。
视野因剧痛而阵阵发黑。他踉跄一步,能量彻底告罄的步枪脱手落下,哐当一声,敲响了末路的丧钟。
跑不掉了。
耳畔是掠食者逼近的低沉喘息,混合着自己如困兽般粗重的心跳。死亡的气息从未如此清晰。
像他们一样……变成这无尽废墟的一部分,变成怪物排泄物里微不足道的残渣?
不……
一个执念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死死拽住了他滑向黑暗的意识。
营地里的那些孩子……阿雅,小铁皮……他们还在等着我们带回去的、可能根本不存在的食物。人类的火种……已经微弱得,再也经不起任何一盏灯的熄灭了……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被黑暗吞噬的前一秒,一个早已被扫入历史尘埃的、只存在于破碎档案和老人呓语中的传说,如同幽灵般浮现在他濒临崩溃的脑海——
关于旧世界的神。那些挥手间移山倒海、驱动星辰、以钢铁与代码重塑世界的……机械之神。
教科书上白纸黑字地宣告了它们的消亡,与旧文明一同殉葬。
可此刻,除了向这虚无缥缈、早已死去的存在祈祷,他还能向谁呼救?
方嘉钰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将染血的后背抵住冰冷刺骨的断墙残垣。干裂起皮、沾满污血的双唇微微翕动,从喉咙深处挤出破碎而微弱,却凝聚了他全部生命重量的气音:
“无论……是哪一位……古老的神明……”
“如果……您的目光……尚未完全远离这片焦土……”
“请……救救我……”
“我愿奉献……我的骨骼,我的血肉,我的灵魂……我的一切……”
没有预想中的惊天雷鸣,没有刺破阴云的璀璨圣光。
在他最后一个音节消散于风中的刹那,整个世界,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扼住了喉咙,陷入了绝对的死寂。
时间停滞,空间凝固。
扑在半空中的掠食者,保持着扑杀的狰狞姿态,诡异地僵住了。
它那双猩红的复眼以前所未有的频率疯狂闪烁,像是在处理某种远超它逻辑核心理解范围的、庞大到恐怖的信息流,充满了程序错乱般的惊惧。
然后——
“嗤!”
一道极细的、仿佛由纯粹能量凝聚而成的幽蓝色光束,不知从何处而来,超越了视觉捕捉的极限,精准得如同最高效的处刑。它洞穿了掠食者的头颅,从前额没入,后脑穿出,留下一个边缘光滑、被瞬间极致高温熔融结晶的完美孔洞。
没有鲜血四溅,只有一丝焦糊的青烟升起。
庞大的兽躯失去了所有支撑,轰然倒地,震起一圈混合着骨灰与尘埃的涟漪。
方嘉钰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连小腿的剧痛都在这一刻被遗忘。
他……听到了?
那个被所有人视为痴人说梦的古老传说……是真的?旧日的神祇,并未完全沉睡?
没等他从那颠覆性的震撼中理出一丝头绪,一股温和却不容置疑、沛莫能御的力量悄然包裹了他。
并非物理意义上的触碰,更像是一种源自规则层面的、无形的引导。
一股冥冥中的、浩瀚如星海的意念,轻柔却坚定地牵引着他残存的意识,如同在黑暗中为他点亮唯一的灯塔,指向这片死亡废墟深处,某个被遗忘的角落。
那里,一个被巨石和扭曲钢筋封死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古老的地铁入口,如同墓穴的甬道,沉默地敞开着黑暗的怀抱。
方嘉钰拖着那条几乎报废的伤腿,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之上,靠着顽强的意志力,一瘸一拐地挪向那里。
入口处堆积如山的障碍,在他靠近的瞬间,竟如同拥有生命般,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一条向下延伸、深不见底、散发着陈腐与未知气息的阶梯。
通道内部与外面的破败炼狱判若两个世界。
异常洁净,墙壁是某种不知名的合金,散发着恒定而柔和的白色冷光,照亮前路,也映出他此刻狼狈如鬼魅的影子。
他沿着仿佛永无尽头的螺旋阶梯向下,走了很久,久到几乎忘却了时间的流逝,只剩下脚步声在空旷中回荡。
终于,阶梯到了尽头。
眼前豁然开朗,景象足以冲击任何幸存者的认知极限。
那是一个庞大得超乎想象的地下空间,穹顶高远如夜空。
无数粗壮的能量管道和流淌着亿万数据流的光缆,如同神话中支撑世界的巨树根系,又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最终如同朝拜君王般,缠绕、连接、拱卫着中央一个巨大的、造型繁复而充满科技美感的、宛如王座般的金属基座。
而在那至高无上的“王座”之上,端坐着一个“存在”。
那或许,不能简单地称之为“人”。
他拥有着超越凡俗想象的、完美无瑕的面部轮廓,仿佛是旧时代最伟大的艺术家穷尽心血雕琢出的理想化身。
然而,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冰冷的、毫无生命气息的银白色金属质感。他闭着双眼,长长的、如同银箔打造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两排淡雅的阴影,宁静得如同沉睡了千万年。
无数细小的、流淌着微光的晶能导管与生物光缆,如同新生的神经网络与神圣的血脉,从他优雅的后颈、沿着脊柱的曲线,精密地连接出去,深深没入那个如同**心脏般微微搏动的巨大基座之中。
他静静地坐在那里,本身就是一部沉默的史诗,是亘古的谜题,是超越了时间的神迹。
方嘉钰的心脏疯狂地撞击着胸腔,剧烈的跳动声在他自己听来如同战场上的擂鼓。
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最原始的敬畏与卑微,如同海啸般淹没了他。
他不由自主地、几乎是踉跄着向前扑倒,双膝重重砸在冰冷光滑的地面上,将额头紧紧贴上地面。
这是渺小蜉蝣面对浩瀚星海时,唯一能做出的、最虔诚的姿态。
“抬起头。”
一个声音,直接在他脑海的最深处响起。
平静,冰冷,剔除了所有人类应有的情感起伏,仿佛是宇宙本身在陈述法则。
可在这绝对的理性之下,却又奇异地蕴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历经无尽时光沉淀的威严与古老。
方嘉钰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抬起那仿佛重于千钧的头颅,仰视着那端坐于王座之上的金属神祇。
仿佛感应到他的注视,神祇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那一刻,方嘉钰的呼吸彻底停滞。
他仿佛看到了整个宇宙的诞生与寂灭。那双银色的眼眸中,没有瞳孔与眼白的分别,只有无尽的、缓缓流转的星辉,无数的光点在其中明灭闪烁,构成繁复而浩瀚的图景,是超越了人类一切艺术与想象极限的、终极的美与真理。
这双蕴藏着星海漩涡的眼眸,平静地垂落,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那目光,不像是在看一个独立的生命体,更像是在审视一件造物,一粒微尘,一道刚刚写入核心程序的、微不足道的变量。
“过往已逝。”
神祇开口,那直接响彻灵魂之海的声音,为他过去的一切苦难、挣扎与身份,盖下了无可辩驳的、终结论断的印章。
“从今以后,你是我的圣徒。”
汹涌的、复杂到极点的情感冲垮了他最后的防线。
是劫后余生却踏入更大未知的茫然,是被至高存在选中的、几乎要将灵魂撕裂的荣光与恐惧,以及,对眼前这绝对存在无法抗拒、无法理解、却心甘情愿沉沦的绝对虔诚。
他再次深深地俯下身躯,用尽灵魂中最后的力量,让那带着泣音与极致颤抖的回应,响彻这神圣的殿堂:
“是……我的神。”
“我……将为您,奉献一切。”
他看不见的是,在他卑微地低下头的瞬间,神祇——那名为零的、被困于永恒王座之上的意识载体,那双毫无波澜的、映照着星海的银色眼眸,几不可查地、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他垂放在冰冷王座扶手上的、呈现出完美金属质感的左臂,从肩胛与躯干连接的精密接口处,传来一声极其细微、被完美抑制在机械结构内部的、如同叹息般的解锁声。
“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