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郎虽说和苏宜年纪差不多,看着却十分老相。
他的个头比洛书河矮些,也有近一米八。皮肤因日晒雨淋,黑得很。唇角留了八字小胡子,头发用一顶小布兜起来。上衣仅着白色短褂,露着晒得黝黑的肌肉。下身穿着粗布裤子。裤子时尚的很,像七分裤,露出的小腿看着就强劲有力。他没穿袜子,光脚穿一双草鞋。
他整个人像一头豹子,精瘦强悍。
大郎这日和往常一样,背着弓箭往山里走,一来看能否射些野鸡野兔,二来看陷阱里是否落了獐子野猪,三来顺便采药。
有一种草药极珍贵,卖得出好价钱,只在深山悬崖峭壁上长。
他束紧衣服,正要往悬崖上爬,却见草丛里倒着一个男人,虽然模样憔悴,却煞是好看。只是头发极短,刺猬一般,像是还俗不久的和尚。衣着又极为怪异,露着胳膊和腿。且布料细致得很,他从未见过。
人命关天,他立即上前救人。
男人虽然虚弱,却很清醒。
据他自诉,他姓洛,名书河,是外地人。不小心迷了路,失脚从悬崖上掉落,幸好峭壁上多有树木接挡,刮得他一身皮肉伤,附赠摔断右胳膊,左腿也肿得老高,不能行动。
李大郎略懂些医理,砍了几根直挺挺的树枝,固定好男人的伤胳膊伤腿,用细藤飞快编成绳子固定好,然后千辛万苦搀着、背着,硬是把一个高大的男人从山上带到山下,又走了半天才回到家。
这一天,真真比打虎还累。
此时大郎到家,见家中多了二个女人,模样也甚是奇怪。
这老婆子一把年纪,头发弯弯曲曲,非人力可为,像是被电母打过。
年轻的满头黄毛,好似山里猫怪成精。
二人俱是细白脸皮,容光艳艳,落落大方,模样气度不似等闲人家。
只是二个女人四只脚大得可笑。
从未见富人家女子有恁般大脚。连他家桃红,小门小户人家出身,也缠得金莲般一双好小脚。
虽然桃红在外头迎他时,三言两语交待了祖孙俩的来历,但大郎仍起了疑心。
堂屋西边,放着一张夏夜搁屋外乘凉的简易木床,他若无其事地将洛书河先扶到木床上。
桃红在床脚边点了艾草熏蚊子,又将油灯点亮。
洛书河很高,一米八七。
男生长得高大就显得顺眼,何况洛书河本来就好看。他虽然脸上有几道细伤,但皮肤瓷一般白净,鼻梁又高又挺,眼睛是内双,很大,还有点凤眼的意思,眼尾微微上挑。
按理这样的男人,不会用可爱这种词来形容。但是洛书河既长了兔牙又长了虎牙,不笑时横眼看人,像个被宠坏的富家贵公子,有几分冷峻,几分不好惹。但是只要他露出牙齿笑起来,活脱脱是一只阳光下无害的大白兔子,爽朗中还带着一股羞涩劲儿,别提多可爱了。所以他从小到大,特别招亲戚们喜爱,尤其受女性长辈的喜欢。
更何况久居闭塞乡村的桃红,活了十八年,从未见过如此出挑佳人。
便是村头首富家,去年高中秀才的十七岁少爷,兼村中少女们的梦中人,其模样神态,也远没有眼前人这般英俊潇洒、风流倜傥。
倘若大郎骗她这是神仙下凡,桃红也能毫不犹豫相信哩。
特别当洛书河露出大白兔般的笑容,向她郑重道谢时,桃红满心欢喜又觉得窘迫。
她交叉双手,扭扭腰肢,羞涩得实在抬不起头来,干脆一扭头,捂着脸痴痴笑得跑进厨房了。
当着人家老公的面,洛书河多多少少感到一丝尴尬。
倒是外婆和苏宜都微微笑了,觉得桃红实在单纯得可爱。
桃红的儿子宝儿,看娘跑了,小心肝里装了些小小的疑惑。不过爹在这里,他就不怕。牵着爹的衣服,他黑葡萄般的大眼睛映着灯光,好奇地盯着洛书河看。
油灯不甚明亮的灯光里,李大郎对洛书河说,“寒舍简陋,洛大哥休要介意,权在此住着,宽心调理。”
他又转头对外婆说:“婆婆与贤孙女也只管放心住下,我家虽不大富,吃饭的银钱尽有。只是乡村野处,只有粗茶淡饭相待,徜若不合胃口,休要见怪。”
外婆向李大哥微曲双膝行礼:“蒙李大哥收留,我们祖孙已经感激得不得了。要是再挑三拣四,简直不是人了。”
洛书河断了一只胳膊不便行礼,也深深低头,拜谢李大哥:“李大哥救我一命,是我再生父母,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困在山中一天一夜,还挨了雨淋,夜晚一度失温,他本以为小命休矣。
一时间往事涌上心头,既为曾经虚度年华而深深后悔,又实在放心不下父母,还要担心家中爷爷奶奶姥姥姥爷。
自己出事,是把家里老人的心尖尖摘走了,怎能不痛?
早知如此,他就该早早结婚,和老婆至少生个孩子,让父母老人能有一份念想,一个寄托。看国外富翁,能生的,哪个不是生三四五个孩子,分散独生子女意外死亡的风险?
那些平日恨不得咬肉喝血的边角料亲戚们,大概个个拍着手,笑得死去活来:赚那么多钱有什么用,独生子死了!没后代了!最后所有钱不还是落我们手上?两夫妻到头来还不是给我们打工?
洛书河牙都要咬碎了。身上断骨伤筋的痛,都比不了心中放不下父母家人的痛。
然而事已至此,任何思虑、担心、牵挂、后悔、愤懑都没用,他的人生现在是倒计时,只能等死。
万万没想到,天亮后突然降下救命恩人李大郎,先给他喂水喂饭,又把他连拖带背弄回家。
骤然回到有房屋有人烟还有熟人的地方,洛书河感觉这两天如同梦游,似真似幻,难以置信。
苏宜从厨房倒热茶来,外婆端了板凳坐在洛书河床边,接过茶水,喂洛书河润了嗓子,再将茶碗递还苏宜。
她小心地检查他的胳膊,又查看他肿得老高的脚踝,心疼坏了。她蹙着眉头安慰洛书河:“幸好遇到大郎,捡回一条命,已经是万幸了。”
李大郎冷眼旁观:“婆婆和这位洛大哥,是认得的么?”
外婆将大郎的言语举止也尽收眼底,感觉他不像山野村夫,倒有点见过世面的气质。
她直觉李大郎不是好打发的人,因此抬头望着他,笑容格外真挚:“这孩子跟我们是亲戚,我们坐同一大艘船漂洋过海来到贵处。没想到这么不顺,头半路遇到强盗,一家人全散了,就剩下我们三个相依为命。不想后半路他又与我们走散。我们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这孩子了,万万没想到还能在贵府重逢。桃红救了我和我孙女,又蒙大郎救了这孩子。你们夫妻,叫我们一家怎么感谢哟!”
洛书河边听边点头,知道外婆是在借机向他传话,统一口径。
李大郎并没放下疑心,但也没挑出毛病,只是说:“这是婆婆素来积德行善,感动观音大士护着你们一家,不过借我夫妻之手相帮,休要这般多礼。”
外婆转头又问洛书河:“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小心,就从悬崖上摔下去了呢?”
她拍着胸口,看看大郎,又转头看看苏宜:“我真是,一想到这个画面,我都怕得很。”
一米八七的大男人,在一米六零的的外婆面前,好似一头皮厚毛重的大灰狼化身嘤嘤怪小狼崽,声音不由带了三分委屈:“我想我一个大男人,离你们太近上厕所不好意思,就往里走走。我以为前面是草,没想到是悬崖,一脚踩空,就摔下去了。”
外婆和苏宜听到他摔下去,眉头一齐重重拧起,跟着害疼。
外婆掉头对大郎说:“他的胳膊腿伤成这样,拖不得,得赶紧治。我们人生地不熟,想请大郎帮忙请个医生来。我有一个金镯子,一两多重,请医生想必足够了,多余的钱,就当我们祖孙三人这段时间的房钱和饭钱。”
李大郎笑笑:“不妨事。只是婆婆不知,我这周围并无人居。此去二十多里,方有一个赵家庄,有数十户人家,我丈人丈母便在那里居住。庄内并无好医生。需再去三十里地,有个越平县城,城里有个姓秦的名医,有妙手回春的大本事。只是他必不肯来,须得我们前去城里。”
他想了想,又说道:“若是从后面山上穿过,有条便利小路,只需半个多时辰,只是大哥行不得路。若是前面平路,也要走上二三时辰。我倒有个便利法子,今日晚了些,索性明日起个大早,我叫了渡船来,虽绕水路而行,需一个时辰,却不消走路,对洛大哥伤情大有好处。”
外婆听了这话,赶紧起身,对李大郎深深行礼,“多谢大郎。”
李大郎连忙还礼:“婆婆偌大年纪,休要折煞我,我不敢当此大礼。”
外婆重新坐下时,洛书河用剩下的一只好手,轻轻拉住外婆的手,怪难为情地表态:“外婆,我们要是能回去,我一定好好答谢你们。要是不能回去,等我腿好了,我找个工作,一定还你的钱。”
外婆轻拍他的手,“傻孩子,就算我们不是亲戚,我也不能看着你伤成这样。钱财都是小事,身体才是本钱。”
外婆是真怕洛书河年纪轻轻便成残疾。但同时,她也有一点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