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金耳环有品牌溢价,买来时大好几万,其实统共只有七八克,贵在工艺。但这点金子若搁在桃红家,省着点过,也能吃喝数月了。
桃红特别喜欢首饰。
她二岁时就穿了耳眼,家里穷,没钱买首饰,常年用二根红线挂着。
后来十二岁时有媒人过来相看,提亲的对象便是李大郎家。李大郎的父亲那时还在世,谈成后,很珍重地给置办了几样金首饰作为聘礼。
桃红娘都没有金首饰,何况桃红,哪里见过这么漂亮又贵重的物件。小姑娘爱得不行,睡觉都要搂着。
桃红十六岁和李大郎成了亲,不到数月,李大郎那瘸腿的老爹在家中拌了一跤,撞到头部意外去世。
这可好,各种花钱的路数都来了。
好在棺材多年前便宜时,李大郎的爹提前给自己备下了。
古人重视死去的世界,连带重视死去的居所:棺材。
街上乞丐冻死街头,那大善人施舍的最差、最没人要的烂木头打成的薄棺,至少也得花二两银子。
一般人家老人去世,买幅棺材少则二十两,多则上百两。倘若买不起,裤腰带多勒二圈借钱也得买,不然出门就会被街坊邻居戳脊梁骨。
富人家更重视棺材。三五百银的棺材算中等。若去世的老人装进七八百上千两银子的棺材抬出门,满大街看的人无不喝彩,无不称赞这家人孝顺。
那一把年纪穷人家的老人,手里牵着小孙孙也站在街上看热闹,那眼睛更是巴在棺材上,撬都撬不下来,别提多羡慕了。
话说十六年前安宁王刚造反时,越平县城轮流被安宁军和皇帝军占领。
那古代的士兵可不讲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又要钱又要命,恨不得将老百姓活嚼了。
安宁军来一次,说越平城的人对安宁王不忠,将整个越平县城烧杀□□一遍。
皇帝军来一次,说越平城的人对安宁王太忠,再将整个越平县城劫掠奸杀一遍。
满大街都是死人。那将死未死之人也都混躺在街上,哪敢想白米饭红烧肉吃,想树皮都没得啃,绿头苍蝇趴脸上,人都没力气赶。
那收尸的也不管人死没死,将人柴火似地一叠一叠拉到城外,倒在乱坟岗,挖个坑埋了。
那埋得浅的,便被野狗抛出来吃了。
乱坟岗的野狗以前看到行人都低眉耷眼的夹着尾巴走,后来吃尸体吃得膘肥体壮。看到独行的活人眼睛都放绿光。
要是男人还罢了,若是女人带着几岁小孩上坟,城外野地里归来,那野狗还知道分工合作,几条拦着女人,一条咬着孩子的腿拖着跑得飞快。
那女人坐地上哭天喊地,招来胆大的路人捡根棍子追着救,哪里来得及。等大家好不容易找到孩子,那孩子衣服早就被扯得精光,肚子都被吃空了——野狗吃人肉都吃挑食了,只拣嫩娃娃的嫩肚肠吃。
某日越平城里王记棺材铺的老板没看黄历就出了门,半路遇见安宁王兵,哪等老板跪下求饶,直接被一刀砍了头。
他老婆央人收了尸回来,独自将铺子又支撑半月,实在撑不起,带着儿女改嫁给一个过路的商贩,临行前将棺材统统贱卖。
李大郎爹便捡了这个漏。他买的这幅,实价八十两。若搁正常年月,最低一百四十两,委实捡了大便宜。
棺材钱虽然省下,但其它花费不能少。
李大郎住在这荒郊野外,为儿子未来着想,惦记着以后需搬去赵家庄住。所以想把他爹也埋在赵家庄,方便以后上坟,另外也是私心,想他爹在山脚孤独半世,到了冥间也能有几个邻居,说说闲话。
但他在村里没地。
他托岳父岳母帮忙,花了不少钱向人买了块闲地。
买了地要掘坑造坟。不是平地上挖一个棺材大小的坑就行,得五六个人一锹一锹地往地下深挖,不然年头久了,便没有野兽挖洞乱抛,那大雨都能把土冲垮,把棺材冲出地面。
棺材自己不会走路,又重得很,所以从家往坟地的陆路,非八个十个壮汉抬不动。
等等琐事,都需要雇人。
雇了人得管饭,菜还不能差了。
谁家死人是自家关上门哭的事,要人来干活,就不能怠慢。除了大碟大碗的肥猪肉供着,还得备几坛好酒。
除了帮工,桃红家好些亲戚也都出了大力气,得好好请人吃酒饭。
李大郎还孝顺,又去隔壁三天镇的庙里请和尚念了三天经,保佑他爹早登西方极乐世界。
红白喜事是大事,最费钱。好不容易办完,一合计,各种费用统共花了四十二两银子。
桃红爹在庄上教些村童,一年顶多赚十三两银子。
越平县城的县太爷,去年冬天从京城大都请来一位顶好的幕宾先生,一年也只需六十两银子。
所以这场葬礼,连家里的积蓄连带桃红的金首饰全填了进去,万幸的是不曾向人借钱。
李大郎对老婆很不错,后来有了点闲钱,金首饰买不起,给她重新置办了几件包金的银簪、银叉梳和银耳环,又郑重允诺以后再给她买金簪金耳环金手镯。
古代的桃红不懂新手机新包包,只是做梦都想头发上再插回金步摇,耳朵再戴上金耳环。
可是现在外婆提出给她,她却根本不想要。
“使不得使不得咧,不过是一碗饭,我家供得起。这耳环婆婆千万收好,若被我家大郎回来看到我收下客人的东西,不说婆婆和姐姐是美意,倒怪我眼皮子浅,怕要打死我哩。”
外婆执意推到她面前,“你们小夫妻还有孩子要养,我们祖孙二人走投无路,只怕要叨扰很长时间。天下没有白吃白喝的道理,这金耳环只当是我们的房租和饭钱。你若不收,我们怎么能安心住下。”
桃红有话不会说,一个劲地摆手,“婆婆,使不得咧,哪怕你们住半年,也使不了这许多钱。”
她一个小女孩儿如何说得过年龄是她几倍的老婆婆?
外婆故意激将她,“你不收,是不是嫌弃我这礼物轻了?”
桃红年纪小,当了真,无以自白,急得眼眶发红,恨不能赌咒发誓,“青天白日,我若有这个心,叫我舌头长疔!腿上生碗大的疮!我怎敢嫌弃婆婆!”
苏宜见她急眼,赶紧帮外婆辩解,“我外婆和你开玩笑呢。她不是这个意思,就是想让你收下。你不收下,我们白吃白喝还要白住,实在会难为情。”
桃红还是有点生气,她正了脸色,“我不省得这玩笑话,婆婆这话噎人得很。”
外婆看她这样着急,内心也很过意不去:“桃红姑娘,是我欠考虑,说话不妥,我向你道歉。”
其实桃红有时听不太懂她们的话,但明白外婆这是赔不是的意思,她摆手,“婆婆莫要再开这种玩笑,我脑袋不灵光,要当真咧。”
苏宜见桃红死活不肯收外婆的金耳环,便将自己的耳钉:一对小玉兔摘下来,搁到桃红面前的桌上:“我这个不值几个……铜板,你家大郎肯定不会说你。”
这小玉兔是苏宜和大学室友一起在网上买来戴着玩的,看着像玉,其实是塑料做的,一对才9.9元,确实是不值钱的玩意儿。
桃红早就看到苏宜耳朵上的小玉兔了:青玉般的身子,粉色的长耳,眼睛是玫红色,雕刻得颇为细致。
女人很难抵抗可爱的小物件。
桃红又摆手,不过摆手的力度较之刚才,不那么坚决了,“使不得使不得,这坠子这般精巧,想来值不少钱。”
苏宜看她心思有些活动,便说,“真的不值钱,我……向观音大士发誓,这不是玉的,是海外一种很便宜的料子,到处都是,每个小姑娘都有。我们确实不好白住你家,你要实在不要,我就把这耳钉借你,你戴着玩。等我们走了,你再还我。”
桃红心里便有些活动了。
苏宜见她动摇,再接再厉,“姐妹之间,互相戴耳钉总可以吧,你家大郎要是还说你,就是他的不对了。”
她自作主张,半强制地把玉兔给桃红戴上,又从包里摸出随身携带的小银镜,只有手心大小,搁在桃红面前,给她照耳朵。
乡下哪有这等明亮的小镜子,况且这镜子做得极为精致,背面图案是一只肥猫戏蝶,边上飘着几朵桃花儿。
桃红是荒郊野岭长大的毛丫头,只有块旧铜镜。铜镜需要常磨常亮,她一直不舍得掏磨镜的钱,所以每次照镜子只能看到里面人影绰绰,鬼影一般。
她人生第一次清晰地知道自己长什么模样,原来眼睛恁般大,睫毛恁般密长。
对着小圆镜里的自己,她控制不住地格格笑。往日自己暗笑表妹虽然肌肤雪白,但面皮上、鼻梁两边落有几颗浅浅雀斑,却原来自己鼻上也一样咧。
她以前只知道金银首饰是好东西,现在仿佛刘外婆进了大观园,对苏宜的塑料耳环和银镜都喜欢得不得了。
想不到这祖孙俩身上又是金又是像玉的各般好物,只怕赵家庄的首富,也没见过这许多精致的物件儿。
又听说富贵人家的夫人小姐,胃口都如小鸡般塞不多食物。刚刚这祖孙俩饭也吃得不多,必非出身普通家庭。
桃红原本是见人可怜,万想不到救了有钱的婆婆和小姐,顿时觉得蓬荜生辉,分外有面子。
桃红家东屋本是公公生前住过的房子,后来宝儿出生,桃红娘帮忙带孩子,暂住了几月,现在也是隔三差五会过来住几日,东西都是现成。
桃红更加卖力地重新收拾东屋,铺上干净的床单被褥,准备给祖孙俩晚间住。
她戴着小玉兔,想着小镜子,又回味着那个甜水儿的味道,心想今日这番见识不小,兴奋地脸都红了,嘴里直哼小曲儿。
收拾好,宝儿刚好睡醒,眼睛没睁,先哼哼着哭。
桃红将孩子抱出来,外婆和苏宜很愿意帮忙带,又省了桃红好些力气。
东屋角落里放着个织布机,桃红有空就织布。
外婆和苏宜带着宝儿坐在东屋的床上玩,给他讲故事。
桃红跟着沾光,听了好些外国千奇百怪的故事。譬如外国路上的车都是四个轮子,不用马骡便可跑得飞快。
她听得津津有味,恨不得留这祖孙俩住上一年半载。
下午过得很快,转头太阳即将落山,西边天空的火烧云将天空染成火焰般的浓烈色彩。
云彩的深红粉红越来越暗,天色越来越深。
天快黑了,大郎该回来了。
桃红早就盼着丈夫回来,好让他见识下海外来的祖孙。
她由外婆帮忙烧火,早早烧好饭,又炒了菜,空下来不时在门口张望,
她有一双没被高考试卷污染的眼睛,视力极好。隔了百来米远,早看见前方小路上,有一个蜘蛛般臃肿奇怪的人影慢慢过来。
家里还有二个人,桃红也不怕,高声喊叫,“大郎!是你归家了么?”
那人也高声应和,果然是桃红的丈夫:“红妹,饭做得没?肚皮要饿杀了。”
天越来越黑,大郎越走越近,原来他背了一个人在身上,所以看着特别奇怪。
苏宜靠着门站着,一只手抱着宝宝,一只脚踩在门槛上,定晴一看,脱口而出:“怎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