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里的崔永福,面前摆着一碗粗茶,两眼盯着天香楼门口,正等得望眼欲穿,看见洛书终于抱着儿子出现在大街上,立即排了十二文钱在桌上,喊声小二收钱,急忙忙地出了馆子,窜到洛书河跟前:“大爷吃好了?怕大爷找不到小的,小的一直在旁边馆子里候着。”
洛书河笑笑,“你用饭不曾?”
“小的刚才在茶馆里用了一碗面。”崔永福又掏出银子,双手捧着交还洛书河:“大爷给的多了,小的不敢收。”
“但收无妨。后面用着你的地方多了。做的好了,还有赏。”
崔永福跟了洛书河半天,见他行事果断,说话干脆,又肯给钱,跟着必有前途。心中暗喜,知道遇到了好主顾,便也不再扭捏,收下银子:“小的明白,谢大爷赏赐。”
洛书河也欣赏他的利落。他想宝儿在酒楼里坐了好久,想把宝儿放下来活动活动,谁知宝儿记性好得很,还记得刚才那顿打,扭着小身体,死活不肯下地。
洛书河轻身哄他:“爹跟着你,谁敢再欺负宝儿,爹马上打他!”
宝儿不听,扭啊扭得不干,最后干脆把小脸埋在他爹脖子里使劲蹭。
洛书河马上服软:“好好好,不下地,爹抱你,一直抱着。”
宝儿立即不扭了,短胳膊搂着爹的脖子,掉头看大街上的风景。
洛书河暗笑:小东西,精着呢。
在崔永福带领下,洛书河找来找去,找了三天都没找到合适大小的铺子兼住宅。他们头一天住在外婆的出租屋内,后面都搬到坝外的船上。但是眼看过年,船主着急赶回家团圆,他们必须尽快找到房子。于是洛书河退而求其次,把铺子先放一边,先找能住一家人的房子,最好带个小院。这个要求简单得多,第五天崔永福便带他在城外找到了。
从凤都城门北门往外六里地,有一处高地唤作乌水镇,镇前有清澈小河,镇后有连绵小山,镇上有百十户人家。小镇最东侧,有一个三进的房子。房子前面是会客厅,中间书房,后面明明亮亮一排三大间正屋。房子两侧各有几间厢房,做厨房、仆人房都可以,还能当仓库储存物品。
最妙的是从正屋西侧的月洞门穿出去,是一个百十来平的花园。虽然冬天景色凋敝,看不到什么风景,但洛书河一看就满意。
古代女人不兴出门。尤其富贵人家的女子,天天被关在屋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非必要连正厅和书房都不得随便过去,有了这处宽绰能看到天空的所在,至少苏宜有个地方散心,不然整天闷在屋内,不抑郁才怪。外婆有了这么大院子,她愿意伺候花也好,种菜也好,都随她,也能让她老人家解闷。而且宝儿也能随时随地撒欢。
洛书河再仔细察看花园,看东侧是一处池塘,满是残荷与枯蓬,等夏日清风徐来,必是满院荷香。而离池塘五步远,是一口小井,井边围有小腿高的石板。家口人口多,光洗菜淘米洗漱,几日就得一吨水。有了这口井,可不必每日去镇南坡下的河边往返挑水,能节省好大一个壮劳力。
花园北角有两扇黑色木门,洛书河推开门,见门后是条曲折的羊肠小道,可通庄上,也能通往后山,小道荒草蔓生,显然不大有人行走。
之前住在这里的人家,据说是外地的一个小官,因为左迁,便退租赶年前回老家,年后去新地方上任。这个官员是讲究人,临走还将房子内部打扫得干干净净。所以洛书河一行如果要搬进来,只需重新打扫屋子,再添置床桌椅等家具就可住人。
房东是个四十来岁的胖子,满嘴胡须,穿件臃肿的羊皮袄,手套在袖筒里,走前走后给洛书河各种夸房子的优点,最后说整租一年,要八十两银子。
洛书河爱听不听的,一脸挑剔,似乎本来就看不上这房子,对价格就更不满意了。
年前这个时间点本来就难出租,加上风声越来越紧:中原皇帝江山稳固,势必要收复凤都,双方这二年必有大战,银子能收一两是一两。于是房东一咬牙一跺脚,从袖筒里抽出一个巴掌,伸到洛书河跟前:降四两银子,房租一年七十六两。
洛书河还是一脸嫌弃,只肯出三十两,房东继续讨价还价,最后割肉一般忍痛提到三十四两,洛书河才点了头。他顺便把之前在恩济桥看中的铺子一并租下,楼上留给伙计住,楼下是开门迎客的绸铺。
刚租好房铺回到船上,接到温通判之弟温宗学派人送来的信。
原来今年未到冷寒时刻,山中食物丰富,鹿、狼、獐子、野猪等等藏在林中,赶都赶不出来。温宗学带着七、八个庄客轰轰烈烈地打了几天猎,只猎到数只狐狸、野兔、松鸡。用现代话讲,油费都不够。他很没有成就感,索性提前回家。到了家中书房,看到二哥温通判的信,以为有要紧事,立即大骂家人误事,又赶紧拆了看。
信中温通判提了几件无关痛痒的家事,对洛书河着墨颇多,大加称颂,叮嘱他务必帮忙。温家兄弟书信往来密切,温宗学知道洛书河曾经对三哥温宗保江湖救急过,他不敢怠慢,连忙与洛书河联系,约定时间,就在天香楼大摆酒席,又请了几位相交甚厚的亲友相陪,专门给洛书河接风。
酒席上,温宗学知道洛书河已经找到祖母儿子,欣慰得很。闲谈中又了解到洛书河已租好铺子,缺信任的伙计。温宗学也是个阔老板,在城里也有三家铺子,手下颇有几个得力的人,便说定开业后,推荐自家一个五十出头的掌柜和一个不到三十的伙计过来帮忙。
席上有位袁老爷又推荐了一个账房,叙说此人甚有识见,账目清楚,文理也甚通达,洛书河如有拜帖或者往来信件,尽可嘱他代写。
这里来往书信都用文言,不同社会地位的人要有不同称谓,四时八节、人情往来要送轻重不同的礼物,同时附上各种信帖。读书至少读到秀才这个地步,才能勉强应付繁琐复杂的各种社交往来。洛书河的文言水平限于阅读,离写作差得很远。有这样一个账房,能省他好大一桩心事,自然欣然接受。
等到距离过年还有十天,地里庄稼早已收割完毕,稻穗也被捡净。那有钱的在家烧了炭火,没钱的裹着破棉败絮在床上挨冻。天上飘了毛毛雪,露着稻茬的田地都落了白,只见远远有一辆马车慢慢驶进乌水镇。洛书河骑着一匹白马,稳稳地跟在车旁。
车子缓缓驶过一辆长长的灰砖长墙,停在气派的黑门跟前。几个穿着崭新青布棉袄的男女立即迎出来,站在门口两边。
玉书坐在车夫旁边,车未停稳,他先跳下地,赶紧打帘子。
珠娘弯腰从里面出来,玉书扶着他娘下车。
珠娘下了车没走,站在一边伺候外婆下车。等苏宜抱着宝儿出来,珠娘接过宝儿递给玉书,同时胳膊伸出来,让苏宜搭着她的手腕借力下车。
洛书河也翻身下马,崔永福早从门口跑下台阶,将马牵住。
原来洛书河见崔永福做事靠谱,索性收了他,让他管家。他媳妇自然也进来一起伺候。
这么大个宅子,看门的、烧饭的、劈柴的、挑水的、洗衣的、打扫屋子的、端茶倒水的……少不得都要雇人。永福媳妇是个机灵鬼,趁机把自家好几个亲戚都招揽进来。
好在古代人工费极低,一个女工,一年工钱加上新衣服和节假日赏钱,不过破废十几两银子。男工贵些,也不过三、四十两银子。不过是洛书河在外面的几顿饭钱。
大家喜气洋洋地簇拥主人家进宅。
整个宅子焕然一新,杂草已除,地砖平整。后院廊下摆了几盆耐寒的红梅腊梅,香气扑鼻。屋内烧了炭火,一来烘房子,二来暖和,屋内既有腊梅也有水仙,香气扑鼻。
洛书河扶着外婆大概走了走,恐怕外婆走累了,把她一直扶到后院正房的东屋。
东屋是长方形,用雕花落地罩隔成里外两间。北间小点的是卧室,南间用于日常起居。起居室南面玻璃窗下是张宽大的红木长榻,榻上铺着红色福纹锦锻软垫,中间摆着一张红木小方桌。榻旁靠着东墙放着一溜三把扶手椅。
隔着小方桌,外婆与洛书河分坐榻的左右,苏宜坐在洛书河下首的扶手椅上。珠娘抱着宝儿站在她后面。崔永福和他媳妇领着一帮佣人,给三个主人磕头。当然,头不是白磕的,要给额外的赏钱。
外婆年龄大,这一屋子谁磕头她都受得起。苏宜虽然在顾奶奶家参与过磕头的阵势,但那时她是磕头的,心理压力小。如今轮到自己被磕,她努力做出云淡风轻的表情,其实内心坐立不安,忍不住想缩脚。至于洛书河,显然很适应封建社会这腐朽的一套,一脸无所谓。
崔永福陪着笑脸,先看看洛书河,再看看外婆:“小的们想给宝少爷磕头,给宝少爷增福添寿!”
洛书河看向外婆,外婆不同意:“这么个小人儿,受不起这么大的礼,免了吧。”
洛书河便点头:“老太太说得很是。你们都先下去吧。珠娘,把宝儿给我。”
宝儿在珠娘怀里很乖,不吵不闹。但他更喜欢他爹,听爹说话,立即伸出小手要抱,还急得在珠娘怀里一窜一窜的。一到爹怀里他就安分了,咧着小嘴开心得很。
“小坏东西。”洛书河用拇指点着他的小下巴,口气宠溺得很。
永福媳妇留在屋里没走,她素来掐尖要强,赶紧上前讨好:“到底是父子天性,宝少爷还是在大爷怀里更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