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两人的商业互吹,宝儿毫无兴趣。屋内炭火过足,他脸热得通红,小手左拽右拽,竟被他成功脱下帽子,呼地往地上一扔。
仆人很有眼色,立即上前捡起,挂在门口的衣架上。
宝儿又扯着自己的小衣服,眼睛看着爹,嘴里喔喔喊着,意思让他帮忙脱衣服。
洛书河原本进屋就想给他脱,又怕他一冷一热感冒了。现在见宝儿额头已经出汗,怕热坏了他,和李行昊说了声得罪,将宝儿的茧绸小棉袄轻轻解开,露出里面的蓝缎小衣。
他一边解一边温柔地叨叨,“宝儿很热是不是?不动不动,爹帮你脱了,马上就不热了啊。”
宝儿果真不动,乖乖地让爹脱小棉袄。他露出来的这小白脖子又嫩又细,和刚出土的苗一般,感觉稍微一使劲就断了。
洛书河知道自己手劲大,唯恐把儿子弄疼了。他捧着宝儿的小胳膊跟拆炸弹似的,无比小心无比轻柔,费了半天功夫,才把他的小棉袄脱下,棉裤棉鞋没敢脱,怕他着凉。
他自己也脱了貂皮皮袄,露出里面的绿绒袍子。皮袄被家仆接去挂好,伙计又进来,拿来热手巾。洛书河先给宝儿擦擦哭花了的小脏脸,又细心地给他擦小手。他再将宝儿的凳子重新挪了挪:“宝儿你看凳子是不是很高?要是跌下来会很疼。等下有吃好的,你想吃什么爹给你夹,你自己不要动。听话哦。”
起初李行昊见男子身形壮硕,人物俊秀,身怀武艺,拳脚凶狠,下手凶残,端的是一条好汉。他有心结交,培养成传说中的死士,日后或能为他所用,将来江湖口口相传,说他李行昊了不得,年纪小小就能慧眼识英雄,他也成为酒楼茶馆说书先生口里人传说的一段佳话,甚至留名青史!
等家仆请人上酒楼时,李行昊一顿畅想,隐隐带了三分激动。万万没想到洛书河落座后,这个看似勇猛的男人抱着儿子柔情百转,说话动作黏糊得能拉丝。李行昊不免大失所望:男子汉大丈夫当顶天立地,为知己者死。此人却如妇人一般宥于稚子,恐怕难堪大用。
但是——来都来了,请都请了。
宝儿的小肚皮可装不下许多花花肠子,他的小狗鼻子闻到香味,看着桌上花花绿绿的点心,眼巴巴地挪不动眼。
李行昊向身后微微点下头,旁边的男仆沉默地拿起筷子给宝儿夹了几样点心,放在一个小碟子里,搁到他面前的桌上。
李先昊悠然地介绍:“天香楼的点心是一绝,大哥与贤侄试一试,便知我所言非虚。”
宝儿小爪子搭在桌边上,还不敢吃,眼巴巴地望着他爹,眼睛里清澈地写着对点心的渴望。
“多谢公子破费。”洛书河抽出手帕掖在宝儿领口,省得点心渣掉落一身。他低声和宝儿说:“爹在呢,可以吃。”
宝儿这才伸手,拿着点心啃了一口,眼睛一亮,随即点心举手给爹:“哦!”很好吃,要给爹也尝尝。
老父亲被感动地稀里哗啦,就着他的手小小一口:“真好吃,宝儿也吃。”
这一幅父慈子孝图,看得李行昊相当无语。屋热人多,他命人取来湘妃竹的折扇,打开后慢慢扇风:“听大哥口音,不是我凤都府本地人。”
洛书河早有准备,他不慢不忙地缓缓道来:“小的琼州府人。二年前祖母携小的儿子,带了一个小厮前往娘家探亲,这一去便没了音讯。小的千方打听才知,原来这小厮甚是奸诈,半路盗了祖母所有财物,连夜跑了。祖母因失了盘缠,回不得家,一路流离,受了许多苦楚。”
李行昊很少听说这些接地气的事,不由慢慢合上扇子细听;“后来如何寻到的?”
洛书河接着叙述,“小的四处寻找,数月前听同乡有个叫陈宝庭的,说在凤都府看见一人,与祖母再无二样,因赶路匆忙,不暇探得究竟。小的听说后,即刻变卖房子和家中器物,又典了田产,带着拙荆,一边寻访一边做生意,迤逦来到凤都,不想昨日下船便在坝里遇见我孩儿,又遇见祖母,想来这凤都府必是灵秀福深之地,知道小的孝心虔诚,不忍小的祖孙分离。”
李行昊的眉眼随着洛书河的话语变得更为灵动,笑容透着压抑不住的洋洋喜气:“自是大哥孝心感动上天之故,方得神灵指引,祖孙团圆。不知大哥以后是何主张?回琼州还是在此地长住?”
洛书河不动声色地观察李行昊的表情:“小的来凤都路上,带了些许绸缎。恐怕一时找不到祖母,小的便在凤都开个绸铺,好慢慢寻访。如今祖母孩儿已经寻到,小的见凤都土厚民醇,人杰地灵,真如仙乡乐土一般,小的也不急回乡,今日来城里还是要寻个铺子,长居此处。”
李行昊更高兴了,他合起扇子在手心轻轻敲了二下:“我们凤都由贤君治国,吏治清明,百姓安居,家家富足,昔日柳七先生所言,‘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便如照着凤都府描摹一般。大哥若在风都久居,定知小弟所言句句属实。”
洛书河笑道:“何必久居,我一路来时,也颇见过一些街市,都不成道理。哪里如凤都街市齐整,百姓安分快活,可见凤都隶治清明,有禹舜风范的。”
李行昊到底年轻,听到洛书河一连串的夸赞,他脸上的笑容越发藏不住。如果他是条小狗,想必尾巴早已摇成了风扇。
同时洛书河留意到,室内几个家仆肃立良久,脸上毫无懈怠之色,并且屏声静气,不出一声,可见家规之严。恐怕不是一般仆人,很可能是保镖一类的人物。
洛书河现代的家里,他爹也有司机兼保镖,那几个保镖工作时也这个死样,板着脸不出声,仿佛别人倒欠他们几个亿。
结合李行昊一听他夸奖凤都府便笑容满面的表现,洛书河暗暗断定:此人背景,八成是凤都府高等公务员的子侄。
洛书河在北极的暴雪里修过车,在南极深洋里潜过泳,在亚马逊雨林里徒过步,虽然算是公子哥的小打小闹,和真正的探险不能比,但也比李行昊见识强多了。他捡了几件不那么骇人听闻的事讲给李行昊听,把李行昊听得眼睛瞪大,呼吸也屏住。尤其听到夜间从琼州渡海,遇上大风,船舶如一片树叶,在海浪里随浪逐流时,仿佛18世纪的英国人听说海洋里18米长的乌贼,李行昊刺激又上脑,欲罢不能。
一顿饭吃下来,李行昊的肾上腺素此起彼伏。他重拾对洛书河的崇拜,觉得他除了太黏儿子这点,其余毫无瑕疵。
恩济桥东边大街有一半是李行昊家族产业。他脑中涌动着种种江湖义气,激动之余很想给洛书河挑间铺子,赠与或转租都行。但他很快冷静下来,他的财产都在母亲与大伯父监管之下。他大伯父的大孙子和他差不多大,吃喝嫖赌无所不精,大伯父不闻不问,管他最严,有事没事把他叫过去苦站二个时辰,挑他的各种毛病并严厉斥责。他只能压抑自己仗义疏财的冲动。
酒饱饭足,洛书河还要找房子,没空与他闲聊,二人告别。
李行昊在窗前背手站立,看洛书河在楼下渐行渐远,才笑问身后人:“守成,你看此人如何?”
李守成——刚才拦住洛书河的人,说:“世子看人,向来不会错的。只是此人来历不明,所说故事骇人听闻,无从求证。只怕他以为公子年轻,喜好奇闻逸事,投公子所好,时间一久,诱公子入瓮,也未可知。”
李守成是李行昊奶娘的儿子,对他忠心耿耿。
李行昊再拿起扇子敲手,若有所思。“不妨事,我晓得。”
他背靠大树,输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