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各行都有自己的行规。
小偷不偷书,书者输也,触霉头,不吉利。
但算命的要是不肯收钱,那可不得了,要出大事。皆因算命人有三种钱不收,其一是将死之人。
外婆帮忙说些好话,许先生微闭双目,拒绝再交流。
附近谁人不知许先生乃是半仙,他的签从来灵验。桃红是还不到二十年纪的年轻女子,孩儿又小,人生路理应长长远远,如何反倒抽出这么一句触霉头的话来?
所以大郎大受震动,拿着签反复沉吟。
苏宜也接过签看了又看,心底也有一丝不详之感。但已然这样,也只能安慰桃红和大郎。她呵呵笑道,“这签上的意思很好啊。‘人面不知何处去’,意思我和外婆、洛哥都找到家人,所以都走了。‘桃花依旧笑春风’,桃花指的就是桃红妹妹了,我们走后,剩下桃红妹妹每天笑呵呵地在家里待着嘛。”
许先生没有附合,也不反驳,眼睛垂着看地面,木着一张脸。
大郎并不信苏宜的解说,但见她是一片好心,想要活跃气氛,也就捧场笑起来:“解得极是。”
时间已经是上午十点多,路上都是烧完香拜完菩萨出来闲逛的人,人头攒头,越发热闹。
大郎先去熟人那里,他的箩筐已卖也三个,他便留在那边继续卖筐。大家也知他心头不爽,没有心情逛街。
外婆考虑到洛书河脚还没好利索,把他也留在那里,她带着女孩们四处走动。
自古都是女人、孩子的钱最好赚。那卖香粉胭脂的、卖首饰的、卖粗细布的、卖孩子玩具的小摊子前,都围了好多女人孩子。小女孩紧紧盯着粉红鹅黄的绒布花朵,小男孩则看着草编的青蛙或蝈蝈目不转睛,一双双黑溜溜的眼睛写满渴望。
有个玩具摊上,木枝挑着几个大小不一的虎头帽。红布打底,用五彩丝线绣出眼珠眼圈,拙朴童趣。
外婆一眼相中了,拿起最上面一个,就想往宝儿头上套大小。
桃红死命往外拉她:“什么稀罕物儿,我娘也做得,何必外头买?”
她虽然脚小,可是常年劈柴,手上力气不弱,外婆居然掰扯不过她,只好算了。
外婆特别关注物价,碰到丝绸就捏捏边角,问问物价。看到碗也拿起看看,摸摸质地,再问问价格。
她也不给人添乱,人多的摊子她张着耳朵听别人说。人不多、生意一般的摊子她才发问。
摊主见这老婆婆相貌体面,与那皮黑肉糙、一看就买不起尽瞎问的村妇大不同,也肯耐心招呼,结个善缘。
她在边上问,苏宜抱着宝儿在旁边听。
桃红只要不给她和宝儿买东西就行,她是个很好的陪玩。她年轻好奇,外婆看什么她都愿意陪着。
逛了大半条街,路过一个油饼摊,油饼热腾腾地冒着香味,猛然提醒外婆,这一大早喝的粥早消化完了,她现在腿有点酸,肚子也咕咕叫。桃红缠着小脚,估计更累得慌,只是小姑娘心好,见外婆和苏宜兴致高昂,强撑着不肯提。
外婆也看得差不多了,她问了油饼价格,六文一个。她盘算着买些油饼,到家再熬点粥,弄点咸菜,一场午饭就出来了。
外婆饿了要买吃食,桃红不好阻拦,但知道外婆肯定要买他们的那份,还是出口劝道:“婆婆何必如此破费钱钞,我们赶上赵老汉的船,顷刻到家,烧锅做饭也赶得及,一样吃得饱饱哩。”
“难得出门一趟,没尝过这里的饼,带孩子们尝尝滋味,也不枉我们来这里一趟。”外婆和气地解释。
她盘算着,她和苏宜一个一个油饼。洛书河人大食量也大,三个够了。桃红胃口和大郎的一样好,连粥带饼,一人至少需要四个。
宁多勿少,至少要买十五个油饼,合计九十文钱。又是好大一笔支出。
这些钱要是搁桃红家,一家子只需买米买盐,能过十天半月。
“拿十五个。”外婆忍着坐吃山空的心疼,笑咪咪地对摊主报了数量。
桃红还想阻拦,或者少买几个,那摊主见是桩大生意,早手忙脚乱,拿大荷叶夹了十个油饼,再拿荷叶包起五个,用细麻绳上下捆好,躬着背,双手递给外婆,笑得一脸殷勤。
外婆从腰包里数出九十文钱递给摊主,又接过荷叶包,“不知大郎筐卖完没有,咱们找他们去。”
宝儿闻到油饼的香味已经馋了,看到外婆掏钱,这小机灵鬼立马知道有自己的份,在苏宜怀里乐得一窜一窜的,双手更是热情伸向外婆,小嘴还吧唧吧唧地向外婆示意。
外婆倒是想立即给他吃,只是一包荷叶解开了怕不好重新捆。她对着宝儿笑得温柔:“等回家的,回家我们一起吃。”
另一边,大郎的活兔是二灰一白,都是毛绒绒、圆滚滚的幼兔,极为可爱。那雉鸡毛色鲜亮,尾羽颇长。这几样很受小朋友们欢迎,看见了都走不动路,或站或蹲围着看不够,还要伸着小指头摸一摸。
有一个爷爷,被孙子抱着腿,哼唧磨了半天,买走一只灰兔。剩下的被一个骑马的富人看见,包圆买去给家里的儿女玩。
大郎带来的十个筐,总共卖出八个。他手里有了闲钱,便带着洛书河在附近略逛了逛,买了盐醋大料等调味品,再给儿子买了一个拨浪鼓,又给老婆买了一朵新式的大红纱制头花。
见外婆他们回来,大郎先笑嘻嘻地先将拨浪鼓取出来,“拨浪、拨浪”地左右转给儿子听。
宝儿没什么玩具,一见果然大感兴趣,伸出小手接过来,懵懂地看着。
大郎便握着他的手,教他左右转,那铜丸打在羊皮鼓面上,“拨浪、拨浪”地响。
宝儿被响声吸引,连油饼都忘了,咧着小嘴乐,小手不停地转动着鼓柄,专心听那声音。
看儿子果然喜欢,大郎心里也高兴。他将剩下的二个筐摞起来,把买的物品都放进筐里用扁担背在身后。
苏宜说:“大郎哥要不再等等,把这二个筐卖完我们再走?”
大郎说:“不妨事,这筐改日带到越平县城卖,也是一样,不在这一时。想来婆婆走了这半日路,情管饿了,我们须得早早回去做饭。”
桃红插嘴道:“婆婆买了十来个油饼,费了许多钱哩。不是我拦着,还要给孩儿买虎头帽哩!”
大郎也替外婆心疼钱,道:“哎呀!又累婆婆破费!”
一行人边说边走,又回到观音庙,那庙旁停了好些牛车马车还有独轮车,都在揽客。
这次外婆亲自出马,挑了个看着还算干净的独轮车。
车夫是个精瘦的中年人,老成熟练,车推的又快又稳,十几分钟便将他们推到渡口,搭赵老汉的渡船回家去了。
话说之前桃红托人传话,让她娘过来帮忙裁剪衣服。足足过了半个月,桃红娘才安排好家事,得空过来。
话说苏宜妈妈小时候有个玩具塑料娃娃,买来时是光着的,身上的衣服是外婆后来裁剪,然后一针一线缝制的。苏宜小时候还见过这些小衣服,针线笔直,和缝纫机有一拼。
就这样,外婆还总认真地表示自己从小读书,不如同龄女性需要经常做针线活,手艺不行。
可想古代善于制衣的女子,活计做得多漂亮、多精致。
桃红娘便是这样一位妇人。
桃红的性子就像她,活泼开朗,面容也相似,白白净净的一张脸,浑身上下收拾得精神利索。就是看着显老,像快五十的人,其实她今年才四十一。
她十四岁嫁给桃红爹,一年生一个孩子,生了八个活了两个,加上打仗,月子也没能好好做,中间还流过二次产。她本就瘦小,这下更是伤了身体。
桃红娘与外婆很投缘,一来就和外婆聊得分不开。听到外婆说到与儿女分离,对家人的牵挂不舍,桃红娘陪着掉了不少眼泪。她拉着苏宜的手也喜欢得不行,再看到洛书河,那反应和当初桃红一模一样。不过她比桃红可放得开,两眼放光地盯着洛书河大声称赞:“阿弥佗佛,能看到这般俊的人儿,不枉我人世走一遭哩!”
她们占了堂屋的八仙桌,把布料都摊在桌上。桃红娘先量了三人的尺寸,在布料上划好线,再和桃红一起剪缝。大家每日在一起干活聊天,有说不完的话。
一日吃过午饭,桃红娘边裁衣料边对外婆说:“婆婆不知,如今人心不古哩,那越平县城的裁缝,看你有好尺头,苍蝇见了血一般,不落下几尺、得些油水,怎肯干休?他下剪时,狠命地扯紧,袖子便短你三四寸,前后摆,又短你二寸有余,这衣襟处,他能偷一尺六七寸哩。”
洛书河坐在旁边木床上逗宝儿玩,听了便问:“偷这三寸四寸,能干什么?”
桃红抢着说:“小人眼皮子浅,若是不落下什么,他便浑身作痒,以为自己吃了大亏哩。”
大家都笑。
桃红娘也笑:“什么做不得,便是那极小的女鞋,三寸多点布足够了。倘不足三寸,那些零碎也可拿来糊鞋底做鞋帮。”
苏宜洗好碗,从厨房过来,和外婆坐在同一条长凳上,看她缝制衣服。这时也问,“他偷了这么多,自然把衣服做小了,这叫别人怎么穿得出去呢?”
桃红娘说:“他做得了衣裳,先在上面狠命喷水,用熨斗着力熨开,你头一次穿出去,却是刚刚好。待你浆洗了再穿,这衣裳便如绑在身上一般,再浆洗时,便不消指望穿得出去了。你若拿了衣裳与他争辩,他倒指天划地,赌咒发誓,若偷尺头便自家死孩儿这般话也说将出来。旁人听了不说裁缝不是,反倒说你不好,将人逼到这般田地。”
外婆点头:“这种人是有的,我也经历过。”
大家边做边聊,桃红娘又让桃红把剪下的碎布收集起来,拿个放杂物的小桌子,将碎布摆在上面拉直后拼在一起,用浆糊糊上,再放在桌上,端到太阳底下晾晒。
碎布会一层一层地往上糊,等大太阳底下彻底晒干后,撕下这层碎布片,这叫做千层底,也是布鞋的鞋底。
桃红娘又用她带来的一叠鞋样子比着外婆和苏宜的脚,挑出一样大的,盖在布料上沿着鞋样用剪刀剪,这就是布鞋的鞋面。
因为洛书河个高脚大,庄上没有这么大的鞋样。好在桃红娘经验丰富,估摸着他脚的尺寸,也剪出了合适的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