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下过暴雨,水浑的很,难见水下光景。一时满船皆静,天地间只听到风响。
洛书河、苏宜和外婆也伸长脖子往船头张望。
苏宜既莫名其妙又很害怕:出门时大郎好好的啊,总不可能毫无道理地自杀。但若不是自杀,怎么人一直不出水?若一直不出来,她们回去怎么和桃红交待?
苦等不是办法,已经开始有人脱衣准备下水寻找。
只见李大郎却从船下冒出来,双手举着好大一条鱼,咧着白牙扔到船上:“好大鱼,亏它一直跟在我们船侧,想必日头毒,炎热得紧,它挨着船图凉快。岂不是自寻死路么?”
那鱼在舱板上翻着肚皮,嘴巴一张一张地乱蹦。
李大郎双臂撑着船头,使了个巧劲重新翻上船,揪着它的嘴巴将他拎起来,满脸是笑。
赵老汉吓得肠子疼:“大郎好没正经,你要捉它,也和我说一声儿。这招呼不打便跳进水里,委实吓杀老汉哩。”
赵婆婆也说他,“正是这话。小人儿不知轻重,这大水好随便跳的?叫你丈母知道,也不喜欢。”
李大郎只是笑,借了赵老汉船板边的竹编鱼篓,将大鱼装进去,然后鱼篓浸在水里,鱼篓的把儿拴在船边,鱼仍用河水养着,他回家时再将鱼提走。
赵老汉受了惊吓,不肯让李大郎再帮忙摇橹。李大郎便钻进篷内,挨挨挤挤地坐在船板上。大家自然地转移了话题,夸起他水下捉鱼的本事。
闲话少说,只见转眼到了越平县城的地界,远远便望见房屋,人来人往,竟是个人烟鼎盛、小有规模的大县。
码头边已经停了数艘带蓬的大船,有些大船竟有二层小楼,雕梁画栋,甚是精美。衬得赵老汉的小木船渺小、破败又穷酸。
赵老汉看惯了,也不羡慕人家,自将船靠在渡口上。
尚未停稳,众人已经乱哄哄站起。
背布褡裢的轻便,先跳上岸。
挑行李的怕行李落进水里,等赵老汉往岸上的桩子上系粗麻绳,李大郎又搭了跳板,才一步一步踩着木板上岸。
外婆依旧坐在板凳上,扯着苏宜的衣袖,意思让别人先走。
赵婆婆紧攥着孙子的手,临走前,亲热地对外婆告别,“祝家婆婆,有空来我们赵家庄玩耍。先我上船的石阶上去,走不多时,门前小小的一片杂货铺就是我家。若不认得也不妨事,大郎尽晓得,叫大郎带你们来耍。”
外婆赶紧满脸堆笑地站起,在篷子下直不了身,她又是点头又是弯腰,客气地回应着,又向她们摆手道别。
等人差不多走光,外婆才和苏宜小心扶着洛书河站起来,又幸亏有李大郎搭把手,全靠他,将高大的洛书河扶到岸上。
三个现代人手上没有铜板,船钱只好先让大郎结算。
大郎站在岸上,满不在意地对赵老汉说:“老汉记账,回去一起还你。”
赵老汉顺嘴客气,“不打紧,大郎这般见外,明日给亦不妨事。”
苏宜满以为又得辛苦李大郎背起洛书河,却见外婆先拉着李大郎走到人少之处,从怀里取出一个沉甸甸的金手镯。
既然李大郎诚心实意带他们来看病,医药费总不能也让他垫付。
外婆的意思是托李大郎先找个地方,将金子兑换成银两。
“这个镯子当初买时,店家说有六十六克。你看看里面的花纹,多么精美,这叫福镯,里面刻了六十六个福字,也有六六大顺的意思。这福镯上的金子不算值钱,就贵在这手工费上了。请大郎帮我们看看,有没有那种不欺生人的当铺,把它多当些钱,我们一家也好添些衣服。”
李大郎也曾见过好东西,却不得不说这金镯确实漂亮。金光流彩的外环刻了一些流云纹,内环刻了大大小小的“福”字,行书草书隶书等等俱全,便是宫里,只怕也没有这般好物。
李大郎便说,“婆婆肯把这等贵物交与我,我必不负婆婆。前面石塔街上有一个隆兴典当,里头有个汪朝奉,与我是旧相识,他是个极勤谨的人,看我薄面,想来当得许多银子。”
外婆说:“凭大郎作主。还有一事想请大郎帮忙。小洛腿脚不便,他这么大的小伙子,这么重,总不能老让大郎一直背着,所以想请大郎看街上有没有桥子,帮我们雇了。等我们当出银子,再结算轿钱,也能找太医看病。”
李大郎频频点头,留他们在原地等着,自己先跑到街上,没雇轿,雇了一辆独轮推车——中间一只巨大的、前行的木轮。木轮两侧,各有一块厚重扁平的木板,可以捆货物、牲畜,也可以坐人。
洛书河斜坐在独轮推车一边,伤腿平搁在木板上。外婆和苏宜坐另一边,腿可以垂下来。
车夫三十多岁年纪,面黑无须。穿着和大郎差不多,无袖的白褂,半新不旧的蓝布裤子,脚上一双青布鞋,看着还算整洁。
他脖子上套着一块有年头的布绳,布绳是用各种长短不一的短布打结制成。布绳两头系在把手上防脱。他两只大手牢牢把定木把手,使着全身的力气推车前行。
李大郎空着手,跟在洛书河旁边走着。
他心思细腻,恐怕洛书河坐不惯,万一不稳,摔下事非小可,所以留意着洛书河,随时准备扶一把。
独轮推车的模样简陋又奇特,像只大眼怪,但是车费实在便宜。
外婆坐在独轮车上,侧着脸向大郎向道:“我们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就知道雇桥。幸好碰到大郎,事事替我们想着,省下好多钱。”
李大郎看到自己雇车的举动被认可,自然也很高兴。
他兴致勃勃地回道:“雇顶轿子走不到一里,便要六七分银子,只有一个好坐。这推车雇一个时辰才要三十文,却有三个好坐,岂不合算么?”
苏宜心想:懂,就像私家车和公交车的区别一样。
苏宜一边耳朵听着外婆和李大郎闲聊,一边眼睛贪看这一路新鲜的街景。
天早大亮了,太阳明晃晃地照在屋脊上,泛着白光。
古人日落而息,日出而作。虽然时辰还早,天气又炎热,路上行人已经络绎不绝。
苏宜留神细看,穿绸缎长衫摇着扇子的有钱人少,穿布衣的平民百姓多。
苏宜还看到一户人家门口蜷着一个乞丐,身上的衣服快烂成渣了。
乞丐旁边放着粗壮的打狗棍和一个破了口的碗,碗上搁着一双木棍充作筷子。
这路上来往的,男人多,女人少,且女人普遍年龄偏大,膀大腰圆,系着肥大的布裙子挎着麻篮买菜。
唯一见到年轻少妇,刚从他们身旁过去。年龄估计与苏宜差不多大,身形苗条,侧骑着一匹肥壮的骡子。旁边跟着个差不多年龄的小伙,大约是少妇的老公,手里牵着骡子的缰绳。
骡子蹄声哒哒,一边走,一边尾巴后的粪门大开,当着苏宜的面,“噗嗤”一声,掉落下好大一坨热腾腾的黄粪。
苏宜还没反应过来,边上已有二个背着背篓的男人抢过来,其中年老的手快,腰略一弯,手里的铲子顺势一铲,那新鲜大粪便归他了。
那年轻的便一脸恨色,只动嘴,不出声,无声咒骂。
苏宜好奇地外婆:“他们抢粪干什么?”
外婆见怪不怪:“肥地,当化肥用。”
“哦。”
苏宜身体随着坐着的独轮推车一起颠簸了下。
倒不是推车轧上石子,而是这越平县城虽然繁华,毕竟是古代,哪能像现代的大街到处是平整的柏油马路,大街小巷全是纯天然的黄土路,没人修整,起伏不平。
这土路有四五米宽,又没有交通规则,牛车马车随意穿梭,车上又装了极重的粮草或货物,换句话说,没人管超载,日久天长,硬是将一条本就不大平的马路,压得更加崎岖不平。
到了阴雨天,主人挥着鞭子,那牛马拖着沉重的货物,吃力地在泥地里使劲前行。到了天晴,当时牛蹄马蹄的印记便雕塑般固定在原处,形成大大小小的深坑。
古代又没有市政养护,这些坑自然没人填没人管。所以这大街上的路,日复一复地糟烂下去,坑坑洼洼,实在不好走。
好在这车夫力气极大,车把得极牢。他又有经验,尽可能挑平地走。实在避免不了的坑,便极慢地推过去。这样一路小心翼翼,虽不能说这车让他推得如履平地,倒也还算四平八稳,只有些小小的颠簸。
他眼中的小颠簸,却让苏宜、外婆都感到不舒服,只觉得路上一个坑接一个坑,骨头都要颠散架了。她俩又都很担心洛书河的断骨不抗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