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船的老少有假装抽烟枪的,有靠着船篷眯着眼睛随水波微晃的,其实都竖着耳朵听她们闲聊。此时众人的视线都落在洛书河身上。
洛书河在外婆对面坐着,气定神闲,任人打量。
大家听后都摇头叹气,想不到这三个海外人模样如此出色,境遇如此凄惨。
赵婆婆听了女儿女婿外孙俱失踪不见,便已红了眼圈,她抬起袖子,擦擦含着的眼泪:“原来尊府遭此大难!婆婆且放宽心,我倒给你想了个法子,我们赵家庄往前,不到越平县城,有个三天镇,离镇五里路,有座齐整的观音庙,是观音菩萨的留云下院,香火极盛,那几千几万里的信男信女都来烧香哩。”
赵婆婆有心卖弄:“那人若是虔诚的,看菩萨就是睁着眼睛的笑面儿,那不虔诚的,看菩萨就是闭着眼睛的恶面儿。你们拜了菩萨,再去庙东边的许氏灵签掣根签儿,这签儿好不灵验哩!不管是寻物还是问人,纵有天大的疑心事儿,这签也说得准。”
有道是穷算命,富烧香。
苏宜先前听到菩萨笑面儿恶面儿一说,心想封建迷信笑死人,那衣服底下的肚皮笑得一颤一颤的,后来听到抽签算命,她现在穷得走投无路,顿时颇想迷信迷信,去烧个香,抽个签,问个未来,到底能不能回家。
她伏在外婆身上,轻扯她的衣服,小声说:“外婆,咱们有空去看看吧。”
外婆偏过头,同样低声安慰她:“肯定去,不过先得把小洛的胳膊和脚看好。”
赵婆婆见她们听取建议,高兴地又说:“便是不抽签,那庙也有好些景致,庙前那好大的两棵松,俱是秦时种下的,庙内还有晒经石,无字碑,有许多形容不出的好处,只怕婆婆和姐儿去了,还嫌庙不够大、不够逛哩。”
洛书河旁边坐个白胡子的老头,模样瘦削,虽然穿着粗布短卦,裤腿高高卷起,但坐姿板正,是个讲究人。
见赵婆婆和他们说上了话,他嗓子也痒,也想夸耀下这庙的好处。可是看外婆她们长得白白嫩嫩、漂漂亮亮,自己又有点不好意思。
最后他鼓起勇气,拘谨地插了一句话:“后日庙里办道场,庙前有集会,天下的货物都来,随你要绸缎衣服还是珍珠玛瑙的首饰,应有尽有。奶奶小姐们若去了,可以自己拣着相应的买。”
外婆便对他点头,客气地笑一笑,表示听到了。
她见赵婆婆嘴敞,聊了数句后,有意和她再套近乎,便拉着她孙子的手说:“这孩子长得真好,几岁了?”
赵婆婆便满脸堆笑,声振全船地说:“今年整五岁了。大郎是晓得我这孙儿的,不是我自夸,满庄上无人不知他的造化。”
“当初他爹娘成亲二年多,不曾生得一男半女。等到第三年上,媳妇的肚皮还是没有动静,我寻思这却使不得,莫要绝了祀,我须亲到观音大士跟前求一求。那年正赶上安宁王吃了败仗,一路杀人放火,那黑烟直连到天上去。我原想骑家中骡子去,走路稳当。又怕招来贼兵抢去,只好这般两只小脚辛辛苦苦走到三天镇,好容易爬到观音庙,跪在菩萨面前,替我儿子媳妇求个儿子。”
赵婆婆喘了口气又道:好不灵验么,归来不到一月,媳妇就喜食咸酸,时常呕吐,这便有了喜了。我孙儿出生那年,恰逢永嘉爷爷出兵,将安宁王一路赶回凤州。若不是有大江拦着,安宁王恐怕早被捉住。听听,这岂不是我孙儿的造化?。”
赵婆婆昂着头,后槽牙都写着得意。
这种社交场合外婆很会应付,她上赶着夸几句:“怪不得,原来是观音大士亲自送来的,看这眼睛多有神,耳朵又大,这一脸的福相,长大恐怕是要做状元哟。”
赵婆婆作为亲奶奶,对孙子自带滤镜,此时耳朵听着陌生人的奉承,内心更是快活。
她爱怜地摸着孙子的头,“状元不敢想哩。只盼他平安长大。若是安宁王不败,只怕我这孩儿生了也养不大哩。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你只说大郎丈母,生了八个只活了二个,便知世道艰难了。幸而永嘉爷爷有天上神仙护着,小小年纪便杀回京城,重新坐了皇帝,又赶跑安宁王,阿弥托佛,不然全家早晚也是刀下怨鬼哩。”
外婆顺口接道,“那是,要不怎么说那做皇帝的是真龙天子呢。反贼怎干得过真龙。”
洛书河不动声地打量着赵婆婆的的神情,脑中模仿她的语调变化,同时记下她讲的风土人情。
此时他装作不解,露出标致性的虎兔牙,腼腆地笑问赵婆婆:“婆婆,我们从海外初来乍到,很多事情不懂。请教下,安宁王是什么人?为什么要造反?”
赵婆婆被他的大白兔笑容闪了下眼睛,未及说话,全船人先一片哗然。
原来这些百姓自诩凤朝上邦,自视甚高,以为全天下都该知道他们的故事。
不想这几个老外孤陋寡闻至此。
一时满船人的八卦**都翻江倒海地涌上来,七嘴八舌,乱纷纷地向他们解释。
洛书河趁机见缝插针,凭借他极具欺骗性的大白兔笑容,低调又热情地和大家打成一片,最终搞清了这里的朝代。
原来此处也是中华文明,只是当初汉唐下来,五代十国那里拐了个弯,没了宋元,出现又消失了三个百年王朝,最后有了现在的凤朝。
凤朝的第三代皇帝,即先皇李景暄有二个儿子。长子李行简为太子,幼子李行易为昭王。
先皇三十五岁时,因病驾崩。年仅十六岁的李行简继位,年号永嘉。皇帝为尊,老百姓便称他为永嘉爷爷。
小皇帝登基一年,他的亲叔叔安宁王李景明认为“彼可取而代之”,反了。
不等小皇帝反应过来,皇叔从封地凤州杀出,越过南苍江,一路北上,长驱直入,将驻扎京郊的皇帝的大舅:左将军时天瑞杀死后,直奔凤朝首都大都城。
李行简的二舅,御史时天祥有二个儿子。长子时午年方15,比表哥皇帝略矮些,却长得亲兄弟一般,十分相似。
仓惶之下,二国舅带上长子真奔皇宫,换上皇帝龙袍,假充皇上,逃出皇宫。
小皇帝和昭王则在右将军温玉的保护下,换上平民衣服,神不知、鬼不觉地逃出大都,不知所踪。
那假皇帝时午不等逃出京城,便被皇叔抓住。
皇叔与皇帝一年只见二三而,以为时午是真皇帝,欣喜若狂,唯恐夜长梦多,匆忙宣布了小皇帝暴政、荒淫、草菅人命等一二三四五诸多罪行,便命人将假皇帝砍了。
皇叔又囚禁了太后与皇后,自觉政权已稳,便昭告天下,自立为帝。
怎耐他名不正,言不顺:即使小皇帝真没了,也该顺沿到小皇帝六岁的亲弟弟昭王,怎么也轮不到旁枝的皇叔。
多地高官将领发声,表示坚决集中在以少年天子为中心的朝廷周围,拥护少年天子的领导,拒绝承认皇叔的伪政权。
皇叔作为前任皇帝的亲儿子,颜面扫地,盛怒之下,宣布凡不支持他领导的,均为反贼,命令手下将领攻打。
那支持小皇帝的将领,乱纷纷地重修城池,摊派钱粮,向百姓征兵。一时间战火四起,农田荒芜,百姓逃难,天下大乱。
幸而一年后,小皇帝忽在南方某地出现,又有右铁将军温玉保护,号令天下,莫不相随。
景洪元年皇叔造反,如今天下已是景洪十六年,三十二岁的皇帝李行简虽然收复绝大部分国地,天下并未统一。
皇叔被迫退回南苍江后,退守大本营凤州。
凤州是数千年的鱼米之乡,钱粮极广,完全能养精蓄锐,再图反攻。只是天下都晓得,皇叔如今人老体衰,早失了反攻的锐气,他的八个儿子个个不是软弱便是无能,四十五个孙子也都只晓得吃喝玩乐。皇帝挥军南下,收回凤州指日可待。
说到儿孙,皇帝军打仗这么些年,只生了三个女儿,一直无子。民间传闻皇上有意将皇位传给昭王。昭王二十来岁,尚未立妃,素闻其寡言好德。不料今年春天,京城大都传出一个惊天八卦:昭王府上下三百人不分男女老幼,被皇帝全部砍了头。据说昭王染上分桃之好,皇帝怒不可遏,不好收拾弟弟,还不能收拾王府中的奴仆么?
大家谈得兴高采烈。只是皇家之事,不好乱说。有老成的人怕惹出祸端,话题再说回皇叔。骂皇叔是众之所向,百无禁忌。
皇叔的兵素来残暴,打下城池,他们头一天向老百姓要金,第二天要银,第三天第四天……实在搜刮不出的人家,便将全家整整齐齐地杀死,自然妇女不论老幼,逃不过被□□。
若过农庄,眼瞅着大好的麦穗足有半尺来长,沉甸甸地弯着腰,过两日即可收割,全家老少可以饱餐一顿,他们偏要放战马进去糟蹋,糟蹋不尽的,临走放把火,将几千上万石的麦子悉数烧成灰烬。
皇叔军队所过之处,富者十室九空,贫者卖儿卖女,百姓无不忍饥挨饿,甚至人类相食,人间地狱一般。
船上人说起当年的战火,个个咬牙切齿,恨不能生嚼皇叔。顺便抱怨当初皇帝舅舅时天瑞若有真本事,多少能牵制皇叔,让皇帝有时间调兵遣将,而不至于半夜被皇叔突袭打败,导致第二天皇叔军队直入大都,皇帝被迫狼狈出逃,最后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十数年。所以温玉将军后来将时家灭门,也算时家罪有应得,民心所向。
大家唾沫横飞,正说得高兴,李大郎在船头“咦”了一声,然后放下橹,“扑通”一声,跳进河里。
把大家吓得面面相觑,不知道他怎么回事。
赵老汉站在船头,也茫然一无所知。
他试着对水里喊:“大郎!李家大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