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李大郎的审问,幸好桃红年少心热,已经认定外婆和苏宜是富贵人家的好人,听不得这话,先抢先对外婆道:“婆婆莫怪,我家大郎是好人,只是惯常疑心。”
然后她才转头对丈夫嗔怪道,“你这是什么话,把婆婆当犯人审哩。婆婆来时便与我一五一十说了,她家女婿在海外专一做生意,今年想着叶落归根,携家带口坐着海船投亲靠友,置办些产业,长居凤朝。不想下了渡口,错过官路,走到小路上,遇见强盗,婆婆与女儿、女婿、孙子失散,只得外孙女一人孤身相伴,这一路寻亲不着,受了多少惊恐,千辛万苦流落到这里,你不说心疼婆婆荡了家私,几乎害了性命,你还要挑三拣四,戳人家的心肝肺哩!你管那没天理的衙门中人说什么,又不把钱与你,要你这般献殷勤?”
李大郎吃了老婆这顿抢白,并不着恼,说道,“原来婆婆是远乡贵客,受了这许多磨难,恕小人无知,失敬失敬,怪道模样言语不像乡里人!”
外婆笑道,“不怪大郎,毕竟知人知面不知心,大郎随便问,我知无不言。再说,我要多谢大郎夫妻。我们一路风餐露宿,历经艰辛,如果不是你们夫妻收留,我们祖孙三人今夜只能睡在野外,明天早上怕要被狼吃了。”
李大郎说:“不妨事,世人又不顶着房屋走。婆婆莫要烦恼,我父亲生前最是惜老,若是晓得我路过不救,不知要念我多少遍哩。婆婆且宽心与贤孙女并洛大哥在我家住下,等洛大哥慢慢治好腿,再上路寻亲不迟。”
这李大郎是个聪明人,受了老婆的责怪,没有细问,其实心中的疑心并没放下,有一句没一句地问些外婆海外光景。
外婆内心非常明白。好在她已70岁高龄,全世界走了大半,阅历极丰。
再说国家现代化的发展不过是这近三四十年的事,她出生到青年时间,国家还是农耕为主,很多农村的发展几百年如一日。比如七八十年代,农村很多人家的房子还是泥坯房,房顶覆盖厚实的稻草,和千年前杜甫先生那间草被大风刮走的房子差不多,还没李大郎家的砖房结实宽敞。
外婆回答的滴水不漏,又拣了热带国家的风土人情,以及一些海上风景,细细与大郎分享。
桃红张着嘴,都快听呆了,连给儿子喂饭都忘记了,急得宝儿“嗯、嗯”地叫她。
大郎听她言语连贯,况且有些与自己儿时听说的海外故事居然相符,确实是见识过大洋大河、心中有丘壑的妇人,远非寻常那些足不出户的妇女能比,他心中倒是放下大半疑心。
第二日一大清早,天还很黑,估计才五点多,李大郎已经从外面大步回来,招呼洛书河起床。
“洛大哥,好起了,已寻了船来,即刻可以动身。”
外婆在东屋房听到动静,也在黑暗中起身,摸索着穿衣。
这二日山中跋涉得太累,外婆其实浑身哪哪骨头都痛。
幸好平日她身体好,还支撑得起。她忍着痛,又叫起睡得死沉的苏宜。
西屋内,宝儿被搁在大床中间,举着小拳头,睡得像翻肚皮的小青蛙。桃红也早已起床,在厨房拿盆倒了水,又准备好梳子,招呼客人洗漱。
三人摸着黑,凑合着用同一盆水洗了脸。
因为担心苏宜的黄发过于醒目,招摇过市引人诧怪,外婆又向桃红要了一件蓝布首帕,象中亚妇女戴的头巾一般,紧紧包住苏宜的头发。
她也把自己的头发扎起,用一条旧首帕包起来,好把自己的烫发遮住。
洛书河是男人,没办法包,所以随他。好在他只是头发短,颜色什么的都正常。
三人梳洗好,和大郎一起喝了桃红烧好的热粥。然后挎包的挎包,背包的背包,被人背的被人背,前后脚出了厨房门。
桃红带着宝儿留下看家。她抱着孩子站在厨房门口,恋恋不舍地看他们远去。
厨房门后,有一条杂草掩映的小路,李大郎地背着沉重的洛书河小心走着,后面紧跟着外婆和苏宜。
此时东方未明,月亮已经下山,暗蓝的天空撒了钻石一般,缀着无数璀璨的大小星星。
突然听到有公鸡“咯咯咯”地大叫,把苏宜她们倒吓了一大跳。
原来是桃红养的油光水滑的大公鸡,出门前被李大郎从木笼里放出,刚才飞到木桩高处,用力大叫。
此时万籁俱静,这声音高亢嘹亮,极具穿透力,颇为震慑。
怪不得雄鸡辟邪,这声波大概确是能把没有形体的妖魔鬼怪震散。
下坡走了约十几米,只见小路尽头有一排大树。透过树林疏处,看见一条浊青色的大河,河流巨大平缓,向东流去。
河岸边泊着一条木头旧船,船上有个老年艄公撑着竹竿站着。精瘦的一个人,下颚留了几根白须须。他穿着和李大郎一样的白卦白裤,裤子挽至小腿,露出的皮肤黑人一般地漆黑。
他笑道,“大郎,这就是你说的异乡贵客哩,果然好个模样儿。”
原来大郎不到四点便起床,看了看天上的星子,估摸了时间,紧赶慢赶,赶到前面赵家庄渡口,叫醒对岸船上睡觉的艄公赵老汉,渡河过来接他,再把他捎回家里。
李大郎说:“正是,烦老汉相送。”
原来此处地势取巧,船尾可以贴岸泊着,刚好无缝对接,如平地一般,不用搭跳板上下,是一处天然渡口。
那船一走一晃,苏宜扶着外婆,仿佛小脚女子,小心翼翼地挪进船舱。
接着李大郎和艄公扶着洛书河弯腰缓慢进入舱内。
晴天夏日,天色亮得很快,越过船蓬,只见沿岸尽是高高大大的绿色芦苇,或者蓬松的大树垂着茂盛的薜荔,偶然能看到岸上野花开得正艳,难见人家,一路颇为荒凉。
三人坐在船内,看着纯天然的风景,刚开始还新鲜有趣,渐渐看腻了这一成不变的风景。
起初还闲聊几句,可是重要的话又不能说,怕被李大郎和赵老汉听出什么不妥来,所以渐渐都沉默不语。
路上只听摇橹的声音,还有听李大郎与老汉一问一答的闲话。
李大郎很勤快,赶上河流平缓处,还去帮老汉摇了半天橹。
晨风清凉,坐了不到半个时辰的船,天色已经大亮,来到一个河流狭窄之处,那岸上也渐渐散落了房屋人烟。再往前,便是渡口,左岸有一排石阶,足有半层楼高。有好几个妇女蹲在石阶角落捶洗衣裳,石阶中间站了七八个或背或挑行李的人,和老汉与李大郎都认识,等老汉和李大郎搭了跳板,便都吆吆喝喝地上了船。
原来这里便是赵家庄。
李大郎看见其中一个肩上背着包裹穿长袍的男人,便喊住他:“三哥背着褡裢又去哪里发财?”
那人跳上船来说:“大郎也在咧,在家过不得,去南嘉寻个机会。”
最先上船的都是男人,他们看着船上已坐了个三个容貌好看的男人妇女,虽然穿着旧布衣,却气度不凡,无论如何不象庄上人家,心里不由露怯。虽然迟迟疑疑地坐在板凳上,但都没敢靠近他们坐。
最后面上船的,是个个头不高的老奶奶,皮肤黧黑,厚嘴唇,有点龅牙,花白的头发梳得油光水滑,因为出门前沾着口水梳的。她身上穿着深蓝的布衣布裙,衣服极干净极新,还带着压出来的褶子。
她左手挎着一个麻篮,麻篮上用一块蓝底白花的布盖着,能看到里面装着好些大馒头。右手牵着个五六岁的黑不溜秋的小孙孙。她也和李大郎打了招呼上了船。
这老奶奶先觑见船左边坐了一个头发极短的男人,腿和胳膊看着都有伤。心想这莫非是还俗的和尚?眉眼倒俊,新留了头发。也不知以后便宜了哪家姑娘哩。
她眼睛一溜,瞥见右手边坐着一个漂亮老婆子带着一个漂亮的年轻姑娘,老婆子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空位,是旁边的男人不好意思挨太近留下的缝隙。
她便一手攥紧孙子的手,向外婆弯弯膝盖,同时另一只手平搁在腰间上下摆了摆,未开口龅牙已经先露出半里地。
她亲热地笑道:“婆婆,万福。”
外婆知道有些乡间老太婆极为讲究礼节。纵然船只摇晃,也歪歪扭扭地站起来。
“万福。”她还了一礼。
苏宜唯恐外婆摔着,赶紧双手托着外婆空余的右手,跟着站起,也曲了曲膝盖。
她还不习惯在这么多古代人面前说话,因此嘴巴蚊子哼哼般动动:“万福。”
攀上话,便有借口挤着一起坐了。
那奶奶便屁股一拱,将旁边的男人硬是挤得往旁边挪了挪,然后她便宽裕地坐在外婆身边,将篮子搁在脚边,又两腿叉开,将呆站在一边的孙子一把拽过来揽在怀里,一切搞定,路又这般长远,正好向陌生人攀谈。
她亲热地将头扭向外婆,高声大气地说笑:
“我夫家姓赵,我媳妇是越平县城人,她娘家姓张,在东大街上开了一间油店。前日亲家母托人捎信,想接女儿与外孙去住几日,我媳妇不得空,让我带这小畜生上亲家瞧瞧。婆婆贵姓?家里几口人?瞧着面生,哪里来?往何处去?家中几口人?这个姐儿是你何人?多大了?许了人家不曾?”
外婆客气道,“免贵姓祝。”
她又将昨天编的一番谎话拿出来骗人,如此之般说了一遍后又说,“幸而有李大郎好心收留,带我孙子去越平县城瞧太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