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时候,我乘列车,回到了我念书的那座城市,西维莱的首都。
月台上,穿着各式衣装的行人匆匆来去,如流水般闪过我的身侧。虽然只离开了这座城市不到一天,但或许是因我之前常呆在学校里,再回到这座站台时,竟感到莫名的陌生——记忆中,街边的餐馆已经关闭了几家,流浪的歌手也已经被清退,我也再不是还能够栖居于校园的学生。
好在,此行我已经有了目的地,便是我学校旁边的酒馆。作为一间主打文艺情调的酒馆,许多学子、社会人士都喜欢去那里,聚会、占卜、高谈阔论。学业不忙的时候,我也有时去那里散心。想来和老板也算是熟识。
如果她还需要人手的话……侍者,会计,化妆师,什么都好。
我提着行李,走在略显冷清的街头。几只白鸽停留在街边塑像的肩上,见我走近,纷纷扑翅飞去。我低头握紧上衣的领口,任由冰凉的夜风吹起我的头发——留在这座城市,离阿文德,还有她会近一些。即便见不到,也会稍微心安少许。
最重要的,是能够离父母远些。不到半天的时间,我的电话已经被轰炸过几轮,我警告过母亲,不要再来寻我的踪迹,她只是泣不成声,一边忏悔,一边控诉着,仿佛最后一根牵系住她理智的弦也轰然断裂。
——如果要以我的自由为代价换他们如愿的话,恕我无法从命。
我坐在公交车的座椅上,望着车水马龙的夜景在我的眼前闪过。当机械的报站音在我的耳畔响起,口袋里的手机也忽然震动起来。
我近乎应激地掏出手机,然而,当视线瞟过屏幕上的那一串号码,准备挂断的指尖还是僵在了半空。
——是中午打过的的那串号码。
我沉默地按下接通键,将电话放到耳边。
对面传来的,依旧是中午时那道陌生的男声。
“晚上好,小姐。”对方不紧不慢地开口,“虽然不知道您在期待谁的电话,但这串号码,确实是我特意留给您的没错。”
“是吗?”我尽力冷静地仰起头来,“那衣服……”
“哈哈,算是见面礼吧。”
我感到脖颈渗出一层发凉的薄汗,耳后,嘈杂的街道都成了朦胧的杂音,唯有电话那头的声线是如此清晰,而毫不留情。
“真遗憾,”我的声音低了下去,“还以为是我的朋友送我的呢。”
“噢,您没有朋友的联系方式吗?那还真是可惜了呢。”对面只是没心没肺地接住了我的话。
“我对您这样无聊的把戏没有兴趣。”
“先别挂断,小姐,”那人停顿了片刻,似乎环顾了一下周围的环境,神秘地压低了声音,“如果您认为我是出于男女之情来追随您的话,就大错特错了——我是来邀请您工作的。”
“是吗?我对于出卖□□更没有兴趣。”
对面沉默了片刻,哑然失笑:“您应该知道,能在您的行李箱上留下这件衣服的,至少是行动署的内部人员——没必要做拉皮条的生意。”
“如果行动署还如从前那样待遇优厚的话,我也不至于没有工作了。”我声音冰冷地说道,“再说了,如果真的有慈善的雇主想要聘用一个身体残疾的女士,何必用这种偷偷摸摸的方式呢?”
对方也轻笑了一声:“您和卷宗里描述的一样聪明——冷静的反应,精准的枪法,您该知道,这些都远比您的□□要珍贵得多。”
车辆到站的提醒音在背后冰冷地响起,我将电话夹在肩头,默默避开身边的人群,走到了一个路灯阴影里的角落。
砖瓦斑驳的墙面上,几张被雨水打湿的告示贴在我的眼前。形形色色的电话号码,承载着充斥满这座城市的喧哗,与**。
“听你的描述……你是在雇佣杀手吗?”我侧着头,对听筒低声道。
虽然我绝不会接受这样的工作。但是,竟然有人邀请我从事这种行当,在我二十余年循规蹈矩的人生中,也算是奇事一桩。
“那倒也不是——当然,如果您感兴趣,我也可以将您往这个方向培养。”
“所以,您具体是要我做什么?”
“在正式合作前,我是不会告诉您的——可以来面谈吗?”
我沉默地转过身去,余光里,暖黄色的橱窗后,一个蓬松的娃娃正穿着蛋糕样的裙子,朝我微笑着招手。深色的夜空远处,那家酒馆的招牌变幻着蓝绿色的亮光,犹如流动闪烁的星辰。
“我不信任你,”我走在人潮交错的路上,“正如你不信任我一样。”
对面静默了一段时间,忽而释然地笑道:“当然。如果您没有面对危险的觉悟的话,确实不适合这样的工作——说实话,要将您这样的女士卷入这一行,我的心里还有些不安呢。”
“毫无准备的觉悟,只是莽夫之勇而已。”
“可惜了,我可爱的姐妹似乎挺喜欢您的……”
我只是厌烦地,将手机拿远了几分——编造出一个同龄的女性,好让人放松警惕吗?此时此刻,我实在无心去应付他无聊的把戏。
“希望您能找到合适的人选吧。”
啪嗒一声,电话被我挂断。一阵无力的酸软感在后背蔓延开,我扶着自己的脑袋,靠着街边的一处长椅坐了下来。
眼前的光点逐渐模糊,耳畔的嗡响也连成一片,来往的行人车辆仿佛都被按下了静止的按钮。我抬手,将昨天还不舍得弄皱的外套从肩头扯下来,揉成一团,塞进了行李箱底。
罢了,好歹是一块好料子,还是留着吧。
——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现的错觉,让我觉得这是她留给我的?
我不禁自觉可笑。我只是她忙碌生活中萍水相逢的过客,我有理由想为她留下什么,而她却没有任何必要,再对我投以任何目光——本该如此的。
本该如此的,可此刻我的心,如同被空落落挖走了一块般。我按着自己的眉心,静静地注视着眼前如川流逝的脚步,不知道此刻在体内郁郁煎熬着的,是疼痛、饥饿,还是别的感觉。
不知多久过去,有谁的脚步停在了我的面前。
“你这是怎么了,小可爱?”弗利曼德夫人的声线带着几分惊讶,从我的头顶飘来,“你的手……噢,这是什么,节日的新装束吗?”
我闷闷地开口:“好久不见,夫人。我的手是拜吞噬者所赐。如您所见,我再不能弹奏钢琴了。”
“啊……真抱歉,”弗利曼德夫人皱着眉头俯下身来,将我的右手牵起,轻轻地放在她的心口,“你的余生都会被神明垂怜的,孩子。”
“多谢您的宽慰。”
“进来叙叙旧吧,孩子?”她试探着拉了一把我的手,“今晚我请客。”
……
幽暗荫凉的酒馆内,各色朦胧的灯束在深蓝色的墙面上浮动着,爵士乐的音符和着客人悠闲的密语,散布在酒精弥漫的每个角落。
一位身着墨绿色长裙的女士站在吧台后,如倾诉般地歌唱着。空灵而略显哀怨的歌声,配合着昏暗转动的灯光,如同夜空下暗流浮动的海面。
随着几块冰块被清脆地倒进玻璃杯里,渐变色的气泡水被推到我的面前。细小而清凉的水珠溅到我的手背上,倒将我心中的烦闷驱散了少许。
弗利曼德夫人伏在吧台上,若无其事地朝我望来。
“失恋了吗?”她不经意开口道。
“您还是和从前那样喜欢八卦,”我瞟了一眼她低头轻笑的面孔,“可惜,我也还是如从前那样,只是张无聊的白纸。”
“是吗?”她勾起细长的指尖,轻轻地点住我的心口,“可是我听到了哦,这里,有在意的人了。”
“那,您的耳朵还真是敏锐呢。”
她满含笑意地,朝着我凑近了少许:“是什么人?”
“陌生人。”
“有趣——就算你不说,我也能大概猜出来,”她悠悠地勾弄着自己的卷发,“之前还没有迹象……应该是最近认识的。但你也不是能对人一见钟情的类型,要不然,我这里这么多美貌的孩子,你怎么会一直不动心呢?”
我默默抿了一口酸甜的冰水,不置一语。
“想来,是和你一起,经历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她思索了片刻,忽然皱起眉头,温热的手心摩挲了一下我的左臂,“不会是,和这个有关吧?”
“您的直觉果然厉害,怪不得她们都喜欢来找您占卜。”
她低头浅笑:“我的占卜可是要收费的。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我可以替你看看,那孩子对你的心意。”
“那还真是遗憾了,现在的我可是有心而无力,”我低下头去,语气尽量自然地说道,“在我找到工作之前,还没有能力劳驾您。”
“哦?”弗利曼德夫人的眼睛微微闪动着,似乎听出了我的言下之意,细长的眼尾眯了起来,“那么,你找到心仪的工作了吗?”
我摇了摇头,假装不经意地拨弄着杯底的冰块。
“或许您能介绍一些吗?”
她卷翘的睫毛上下浮动着,打量了我片刻,俯下身来,微笑着靠近了我的耳畔。
“我能介绍的工作,不过是陪客人说话罢了。漂亮的孩子,你做这种工作,是会痛苦的——尤其在你心里还有其他人的时候。”
我垂着头,不动声色地回之以一笑。
意料之中的答案。
毕竟,我无法在体力劳作上帮衬她什么,而其他的工作,以我的性格,又实在勉强。即便她拥有不凡的人脉,但是给一个残疾的人介绍工作,恐怕对她和她的朋友而言,都只是为难而已。
我若无其事的抬起头来,望向角落里,那一架静默着的老旧钢琴。如水晶一般透亮的吧台后方,那一架黑色的琴身正在交错变幻的灯光下,光影流淌。
读书的时候,我曾经在这里,即兴弹奏过许多段曲调。那时的弗利曼德夫人总是客气又热情地迎上来,为我免去那一晚的酒钱。
“我可以再去弹一下那琴吗?”我回过头来,对她投以一笑,“互相都不收费的那种。”
“当然。”她朝我从容地笑道,“哪怕只用右手,也可以弹奏不少的曲调呢——作为人声的和弦,一定会好听的。”
橙黄色的暖光下,穿着背带裤的手风琴演奏者朝我微笑着招了招手,放慢了指尖的节奏。我在他身后的琴凳上坐下。随着钢琴的和声响起,悠扬舒适的曲调增添了几分厚重,如同一杯放置久了的咖啡,苦涩的因子都沉淀了下去。
聚光灯照不到的卡座上,客人的交谈如细小的水流般,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学界的丑闻,金融界的异动,世界格局的传言……都随着旋律的推进,淹没在了歌者的咏叹里。
那一晚,虽然未能获得弗利曼德女士的青睐,我却结识了台上歌唱的塔莎·图恩,还有她演奏手风琴的丈夫。不同于台上的光彩照人,二位在台下的性格有些腼腆,特别是图恩夫人,喜欢站在别人的身后,双手局促地捏在一起,很少开口说话。虽然与我只有一面之缘,他们却似乎很喜欢我,不但坚持分给了我二成酬劳,还邀请我得空时再来一同演奏。
“你和我们的女儿有些像呢,”图恩夫人望着我,挤出一个酸涩的笑容,眼角的妆容被泪水洇湿了一片,“虽然,她弹得远不如你好就是了。”
据说,图恩夫妇的女儿也是因为吞噬者的缘故,早早离开了人世。倘若她能够活下来——仅仅是活下来,身为父母的他们,不知该多么满足。
我走上前去,紧紧地抱住了图恩夫人。温热的体温和着有力的心跳,如同输血一般,涌入我因钝痛而麻木的胸腔。
那一晚,他们分给我的酬劳,刚好可以付得起一天的旅宿费。当阳光逐渐照透老旧蒙尘的街道,我拖着沉重的身体,终于松懈地躺倒在旅馆的床上。
身体疲惫得如宿醉了一般,思绪却如同停不下来的陀螺,依旧高速地转着。
我心里清楚地知道,图恩夫妇的演出并不需要我——即便没有钢琴的和声,他们合奏出的,也是完完整整的曲目。他们邀请我、分我酬劳,是对我一见如故的款待,绝不能当作谋生之道。
而那个留下电话的神秘男子……若非我走投无路,又实在不必涉此险境。
果然,还是要试试做教师吗?我迷茫地舒了口气。虽然因父亲的缘故,我并不喜欢这个职业,但是我现在能做的,应该也只有这行了。
不知安静地休息了多久,我的灵魂仿佛渐渐地回到了躯壳中,终于能拿出一分力气,打开被屏蔽信号、沉寂了半夜的手机。
意料之中地,母亲的信息汹涌而来。我麻木地翻看着。倘若我不予如她所愿的回应,恐怕她要报警寻我,一如寻找她丢失的财物。
我只是面无表情地划过。如果西维莱的警方真的有这么尽责,那么苏其的案子,应该早就有定论了。
忽然间,我划到阿文德的留言——她小心翼翼地问我这几日可好。
眼前的对话框渐渐地开始模糊。我默默地往上滑。不久前的记录里,我们谈论的还是关于毕业的事情。一切都还是那么熟悉,仿佛明亮、安宁的校园依旧近在眼前。不过半个月,我的生活却已是恍如隔世。
可是,阿文德,我不能再利用你的愧疚心,依赖于你了。
“我很好,”我尽量平静地打字道,“在家里呆着,什么都不用担心。”
“倒是你,没有被前辈欺负吧?”
“认识了什么新朋友吗?”
终于,一阵疲惫的酸软后知后觉地泛上我的手臂。我放下手机,望着天花板上、缓慢转动的扇叶出神。眩目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彻夜未眠的我的眼底。意识逐渐模糊了起来,记忆里,图恩夫人的歌声如留声机般,转动在我的耳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