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作为过渡,我几乎每晚都与图恩夫妇一起,去各处酒馆、广场演出。从家里带出来的现金终于有了用处,我用它给自己购入了一个义肢,套上长袖与手套,外表看上去便与常人无异。我坐在聚光灯照不到的角落里,将义手虚置在琴键上,右手拇指弹奏简单的和弦。一晚下来,客人们只顾着饮酒、谈话,没有人关注和谐而低调的琴声是由单手弹就。最重要的,是台前如明珠般白皙的图恩夫人,早已占尽了观众们的目光。
而白天,为了尽快找到家教的工作,我也不图酬劳地辅导了几户人家的孩子。后来,大多数的家长,都会为我留下一些小费。
有一个克莱默家的女孩,还在中学的年纪,便开始看各类学术期刊。我坐在书桌前,翻看着书页,感受着余光里她投向我的明亮眼神,心中也不禁为难——我当然不能告诉她,这其中的大部分文章,都是对前人的发现杂糅堆砌的成果,包括我自己的作品。
有一天下午,她心血来潮地问我:“姐姐,为什么现在没有人研究吞噬者了呢?”
“实验是研究的基础,”我回答她道,“否则,一切只能停留于空想和假说而已。而关于吞噬者的假说,早在数十年前就已经穷尽讨论了。”
“为什么不能实验呢?”她依旧懵懂地望着我。
“因为我们没有任何依据,来说明吞噬者和其他生物的基因相似性,”我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我们相对于吞噬者,还处于信息的劣势呢。”
“如果是行动署的话,应该有办法获得吞噬者的标本吧?”她的眼中透出好奇而希冀的光亮。
“谁知道呢。”我转开目光,“行动署的研究资料都是绝密的,即便是对亲人朋友,也不能吐露一个字。”
不过,从他们的战斗方式来看,这数十年来,人类对于吞噬者的研究应该并没有取得实质的进展——创口会再生,药物会分解,只有彻底地烧毁吞噬者的肢体,才能够排除威胁。而在这种条件下,要获得实验的标本,简直是天方夜谭。而行动署严苛的保密要求,或许也是不愿接受国民的审视,不愿让泱泱税民面对几十年来人类依然在原地踏步的现实——当然,这些话,我不会对一个尚在校园里的孩子说。
阿文德现在,应该也不好过吧。作为一个出类拔萃的新人,骤然加入派系森严、暗流涌动的团队,恐怕是比在校园的时候要艰难许多。虽然,她总是报喜不报忧地向我分享生活的琐事——我知道,我们通讯的每一个字,都在行动署内网的严密监控之下。
闲暇的时候,我也忍不住回想,那个给我留下电话的神秘男子,是如何进行秘密的通话的。或许,他不止有一个号码,连接行动署内网时用明面上的那个;而执行外勤任务时,则用他负责联络的暗号。但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就不能保证自己可以随时通话,无法机变地组织他人行动。
另一种可能性,是他根本就是行动署外部的自由人员,只不过有内部的人员协助,向他传递机密的信息,将他的号码留给想要拉入伙的人……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便是他所做的事情是行动署不便以官方名义开展、但是暗地里默许的,所以,根本没有防止监听的必要。
不过,随着时间过去,那件衣服的主人是谁、有什么目的,在我心里渐渐地不再那么重要。有一天晚上,我还披着它去参加演出。许是心疼我的衣服旧得发皱,那晚的演出结束后,图恩夫人跟着我回到住处,帮我将所有的衣物都慢慢地熨平。
她教给我用一只手使用洗衣板和熨斗的方法,还有收纳行李的秘诀。太阳升起,她抱着洗好的衣服,在狭窄的阳台上晾开。一阵暖风吹过,衣料的清香扑面而来。她迎着倾泻而下的阳光,头顶的发丝呈现出金黄的颜色。
她抱着我,在沙发上沉沉地睡了过去。卸去了夜晚容光照人的浓妆,她的眉眼之间,透露出些许的清苦与疲惫。我伏在她的怀里,感受着令人心安的体温,心底默默思忖着何时才能攒够积蓄,送给她合适的礼物。虽然知道她对我的感情大多是对故去女儿的怀念,但我也绝不能白白地受人恩惠。
朝来暮往,我用夜晚演出的酬劳覆盖日常的开支,白天家教的费用则积攒下来,渐渐地,也能够送出几个实用却不昂贵的物件。每次收到时,图恩夫人都会欣喜地落下泪来,我便专门等到演出结束后再拿给她,避免弄花她精心准备的妆容。有一天,我也收到一套她亲手裁制的衣服。白色的上衣花边精巧,却简约利落。收腰的长裤,显得人也高挑了几分。
“不知道为什么,感觉你比起长裙,更爱穿裤子,”图恩夫人低着头,似乎在忐忑我是否喜欢她准备的礼物,“而且,这样的衣服应该更搭那一件黑色的上衣……虽然你不常穿,但总感觉,你最喜欢的就是那件。”
“谢谢,”我握住她带着薄茧的手心,“你从未量过我的尺码,怎么能裁得这么合身?”
“那天来你这里收拾衣服的时候,我都在心里悄悄记下了,”她腼腆地笑道,“你喜欢就好。”
图恩先生喜欢的礼物,是各式的手偶,还有气球扎成的玩具。他总是喜欢逗路过的孩子们笑,仿佛这样,亡女就还留在自己的身边。与他们相处得久了,我也不再讨厌演出时孩子们的吵闹。
正当我逐渐适应这种平淡而规律的生活,某天中午,一通不期而至的电话,猝然打破了我所习惯的日常。
那道已然被我淡忘的声音,又一次如惊回的梦魇般,将我拉回到那个寒冷而喧杂的晚上。
“抱歉打扰您,温特莱德小姐,”对面的态度一如以往的从容不惊,甚至称得上彬彬有礼,“许久没有联系,不知您的工作找得如何?”
“多谢关心,”我深吸了一口气,冷静下来,语气冷淡地回道,“我对与您的合作依旧没有兴趣。”
“我知道,您需要一些信任的基础,”他悠闲地笑了笑,仿佛对于我的回应已经胸有成竹,“所以,我这次来介绍一个应该能让您满意的工作——雇主是一个知名的上市公司,它的声誉本身,就是无懈可击的信任基础。”
“是吗?”我不为所动地擦拭着面前的家具,“你改行了?”
“哈哈,这个工作本身,也是我们合作的一环——我需要您如其他员工一样正常地工作,但是,下班之后,将您所见的事情告诉我。”
“商业间谍吗?”我淡淡地回道,“我没有这个记忆力,更没有这个打探的本事。”
“您放心,您只需要打探您想打探的,记住您想记住的。毕竟,我知道您感兴趣的是什么,也与您的立场一致。”
“那你可真是识人有误了,我对上市公司的丑闻不感兴趣。”
“如果是,伊安制药股份公司呢?”
轻飘飘的话语,如一颗坠入寒潭的水滴,令我冷不丁地打了一个寒战——伊安制药,是苏其生前就职的公司。
似乎对我的反应早有预料,男人不紧不慢地道来:“作为上市公司,总要履行一些社会责任,招聘一些身体残疾的人士,虽然,这些岗位通常都是开放给有特殊人脉的人士——温特莱德小姐,现在有一个人事的岗位正在等着您。”
“你对我了解到什么程度?”我的指尖攥紧了手机的外壳。机械冰冷的温度透过冒汗的手心,逐渐传导至我的全身。
“常规的背景调查而已,就像伊安制药也即将对您进行的一样。不过,我已经替您准备好了新的身份,朱莉安·泰勒,刚毕业,就因为极限运动摔断小臂的女大学生……”
“等等,我还没说要接受这个工作。”
“您不接受,也会有其他的朱莉安·泰勒,”对面云淡风轻地笑道,“虽然,岗位确实不会等人就是了。没关系,如果您今天之内没有回复,我就当您是拒绝我了。”
我紧紧地握着手机,呼吸不由自主地开始加促——这份久违的紧张感。炽热的阳光照在我的肩上,却令我出了一身的冷汗。
“对了,”男人似乎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上次和您通话时,我就发觉您在意着什么,回去之后,我终于有些想明白了……如果您还想知道的话,我可以告诉您,是谁将我的号码和那件衣服,放在了您的行李箱上。”
“是谁?”我近乎下意识地发问。
对方却只是悠悠地绕了个弯,似乎对自己掌控的局势很是满意。
“您该知道,对于行动署的人来说,如果这样的动作被发现,是会受到处罚的。女士,我们需要一些信任的基础——等您完成工作后,我自然就会让您知道。”
电话挂断,我静静地站在窗前,望着眼前车水马龙的街道,心跳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这个老狐狸怎么会如此轻易地告诉我想知道的事情——说不定,根本就没有什么答案。他并不知道我期待的那个人是谁,毕竟我不曾对任何人吐露过。他要做的,只是在棋盘上布置诱饵,引导我步入他的计划而已。
我静下心来,尝试翻开架子上的书,屏蔽耳畔萦绕的杂念,重新回到平淡而安稳的日常里。可是,不论我怎么做,那危险而诱人的邀约都如吐信的蛇般,缠绕着我的心神。
无论我做什么,都如同与现实生活隔了一层薄雾一样,心不在焉。
这些年来,苏其的死的真相,一直如渺远而无声的闪电般,刺激着我的神经。或许我对这位兄弟并没有什么感情,只是,我需要一个意义和念想,将自己从平庸无望的生活中拯救出来——从数十年如一日、无聊的泥潭中拉拽出来。
或许正如弗利曼德夫人过去曾对我说的,每个人来到世上,都有着既定的宿命。即便努力避让、短暂偏离,最终走向的路途也都是冥冥注定的。这是造物主的代码,是占卜的底层逻辑——而我,也注定无法安于那毫无目标、能够一眼望穿的生活。
思索过后,我拨通了克莱默家的电话。
“抱歉,先生,下午的辅导我就不来了。”
“哦,临时有事吗?”
“不。”我顿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因为工作变动,以后都不来了。”
对面只是沉默了一会,很快也接受了我的安排。在这个快节奏的城区,所有人都只是匆匆的过客而已。
那天晚上,我请图恩夫妇吃了一餐晚饭。我没有告诉他们内情,只说自己找到了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听说往后不能再一同演出,他们有些不舍,但更多是为了我高兴。饭后,图恩夫人还随着我回到住处,教给我如何化通勤的妆容。
“你本身就很好看了,只不过,长期昼夜颠倒,可能不太有精神,”她将粉细心地按在我的脸上,温柔而专注地说道,“刚上岗时,化上一些,同僚们可能会更看重你。”
“多谢你,”我闭上眼睛,轻笑道,“如果起得来的话,我会化的。”
送别了图恩夫人,我站在镜子前,望着镜中那一张精致而略显陌生的脸,拨通了男人的电话。
“晚上好,小姐,”似乎我的选择已在意料之中,他的语调中透露出些许得意,“您已经想明白了?”
我并没有正面地回应他。
“你果然是有行动署内应的外部人士。不然,如何能够随时接起我的电话?”
“我以为,我已经告诉过您了。”
“比起你告诉的,我更相信自己的判断。”
“那么恭喜您,做出了一个明智的判断。”
尽管言语极尽热络与恭维,但自始至终,男人都不曾透露自己的信息,只留下一个「春」的代号。很快,他将朱莉安·泰勒的资料发送到我的邮箱,交代我次日下午去参加面试。
我沉默地点开邮件的附件。那一张证件上的照片,看起来是根据我毕业证上的照片后期生成——是我住院昏迷期间,有人偷拍的吗?
我略感不适地皱起眉头。虽然可以看出是我的脸,但是,照片上的人眼神涣散、脸色苍白,头发也呈现出不健康的颜色。
“证件的原件,明天上午会派人送到你指定的地方,”男人娴熟地嘱咐我道,“别介意,谁都有照片拍丑的时候——如果可以的话,最好打扮得和你本来的样貌区别大些。毕竟,我不保证会不会有人在别的地方见过你。”
我不置可否地挂断了他的电话。
临近马路的窗外,夜晚的城市如凉却的沸水一般安静了下去,房间里空寂得只剩下钟表走动的声音。以往的这个时候,我已经在公交站旁的路灯下,等候图恩夫妇的身影。而现在,只剩下稀稀落落的陌生行人,在熄灯的街道上来往着。
对于接下来的任务,「春」并没有给予我明确的指令,只是告诉我,不必急于一时,随时联系、随机应变。
或许是生物钟还不适应,我睁着眼,茫然地躺在床上,仿佛有一张无形而杂乱的大网在我的头顶张开。心跳声清晰地震动着我的胸腔,或许是我的本能对于失序的抗拒。
当阳光照进我迷迷糊糊的眼皮,沉重的意识从混沌中聚拢,那天晚上到底有没有睡着,我已经记不清了。空旷的早晨,只有几只白鸥掠过晓光初现的街道,我在公园角落的邮箱里,翻到了「春」如约留给我的证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