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些的时候,我穿着那名神秘人送我的上衣,与早已在旅馆等候多时的父母会合。半年不见,母亲看起来苍老了许多——或许,正是在这几天老去的。她的眉头如笼罩着挥之不去的阴云,但见到我,更多的是欣喜。父亲则只是低低地扫了一眼我的衣袖,仿佛在讥讽我的自欺欺人。回去的路上,母亲将头埋进手帕里,压抑地抽泣着,父亲只是沉默不语地打着方向盘。透过后视镜,我瞧见他鬓边多了几根扎眼的白发。
当闪烁的夜灯逐渐覆盖满车窗,母亲回过头来,强睁开通红的双眼。
“欧利克家的那孩子很关心你,听说你出了事,他很伤心……好在你活下来了。”
“是吗?”我望着窗外流淌的夜色出神。
“他也在你的学校附近工作,听说这几年来,你们都没怎么见过,是吗?”
见我没什么反应,母亲又唏嘘着说道:
“其实,那孩子真的很不错,虽然读书的时候看不出出息,但现在也……”
“也比你读过大学、但是残废的女儿强,是吗?”
“希斯因。”她略带责备地看了我一眼。
我叹了口气。
“我不会嫁给他的,母亲。”
车内的空气僵滞了少许,我摇下车窗,冷风吹打在我的脸上,倒让我压抑的胸腔顺畅了许多。
车水马龙的夜景在余光里连成一片,母亲的絮语也如一团云雾般,朦胧地飘在我的耳畔。仿佛世界的一切都变得若即若离,只有鼻尖清淡的香气如此真实。不可自抑地,我的脑海中又浮现出她的身影。
我的灵魂仿佛被遗落在了那一晚的丛林、和微雨下的墓园里。眼前越来越近的、本该是避风港的家,竟予我没顶而来的窒息感。
晚饭的时候,母亲端坐在我的对面,屋顶的灯光打在她的鼻梁上,犹如一个苍白而空洞的塑像。
“仁慈的神啊,请宽恕我的女儿……”
我垂下眼睛,以右手抚心,代替双手的祷告。父亲冷冷地扫了我一眼,开始沉默地切割餐盘里的食物。
在我的记忆中,身为生物教师的他,原本是不信这些的,那时的他,还以为吞噬者的存在是上层散播的阴谋,直到苏其的消失摧毁了他的一切——或许,神明是真实存在的。人类迄今为止建构的认知,在无需理由的天罚面前,是如此渺小而可笑。
母亲微微躬着腰,将切好面包的餐盘推到我的面前。脸庞垂下的瞬间,她的泪水又一次,从泛红的眼底淌落下来。
“等我们死后,又有谁照顾你呢?”她的嘴唇颤抖着,“欧利克他……”
“您现在还活着,母亲,”我打断了她的话语,“不必考虑您身死之后的事情。”
母亲的神色忽然一变。
“你是说,让两个老人家,一直伺候你吗?”
“您错了,只有您一个人在照顾我而已,”我扫了一眼余光里沉默的父亲,“即便没有我,您的余生也是要照顾这个男人的。多照顾我一个,也不是那么费力吧?”
“你,”她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细碎的血丝爬上了她的眼眶,“我怎么会有你这样自私自利的女儿……你是从地狱爬出来,报复我的吗?”
我收住了嘴边的话。一片冷寂的客厅内,只剩下话语尖锐的回音,和指针嘀嗒走动的声响。
父亲的脸色阴沉着,放下吃到一半的餐盘,起身,走回了他们的卧房。
夜半时分,我听到卧房里传来压抑的争吵。
“为什么……偏偏死的是苏其啊。”
“别再说这种话了,”母亲的声音里带着严重的沙哑,“至少活下来了,不应该高兴吗?”
“她这副样子,什么都干不了,我若是她,倒宁愿死了!”
“都说了,让她嫁给欧利克家的那孩子……”
我不动声色地走出去,将耳朵抵在门畔,暗暗攥紧了身侧的拳头。
“你在开什么玩笑,”父亲跌坐在老旧的木板床上,无力地叹了口气,“让她嫁给一个高中都没有毕业的小子……”
“好歹是知根知底的人,她一个残疾人,这样已经很好了。”
“再不济,也找个同样残疾,但起码能说上话的人,”父亲的话音低了下去,带上了几分不甘与愠怒,“那个阿文德,不是去了行动署工作吗?退役的行动员里,应该不少……”
“你还提那个扫把星!”母亲声音颤抖地说,“如果不是她带着希斯因出去,怎么会……”
“不许你这么说她!”
当我的意识回笼时,父母卧室的房门已被用力踹开,二人惊愕地看向我,随后,父亲紧皱着眉头,背过头去。
我冷静下来,松开紧攥的指尖,一字一顿地说道:“如果我一定要依附什么人,才能活下去的话,阿文德才是最合适的那个——如果不是她照顾我,我早就因感染而死了。”
“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母亲脸色苍白地瞪大眼睛,“你若真的和她在一起的话……神是不会宽恕的!”
“什么?”我疑惑地皱起眉头,片刻后,才顿觉可笑地开口,“多亏您能想到这一层——您这么反应过激,我都不禁要怀疑,您和欧利克夫人的那段传闻往事,是真的……”
一记响亮的耳光,不由分说地落在我的脸上。麻木的疼痛在我的脸侧泛开,我回过头来,看见母亲气愤地剧烈喘气着,父亲的背影笼罩在墙面的阴影中,神色晦暗不明。
我失语地冷笑:“连您都会打我,何况是非亲非故的人?当然,您也不在乎吧——只要能把我甩出去,您才不会考虑,我过得怎么样。”
快速转身的一瞬间,滚烫的泪水从我的眼底跌落下来。或许是意料之中,身后的人们并没有挽留我。
我回到自己的卧房里,将头埋进枕头。半年未曾回家,枕头或许被母亲在昨天晒过,还泛着松软的太阳香气。我右手指尖用力地抠进枕头里,无声地哭了出来。
第二天早上,我睁开迷蒙的眼睛,母亲正坐在我的床畔,指尖缓缓地,抚过我肿起的左侧脸颊。
油然而生的恶心感涌上我的心头,我下意识地抬手,却又如梦初醒地意识到我的左臂已然截断,只是挥了个空。
“希斯因,”母亲望着我,迟疑地开口,忧郁而细长的眼角,还带着未干的泪迹,“有些话,只是你我间的秘密……谁年少时,都曾经迷茫过。当你清醒过来,肯定会无比后悔,如果没有过这样昏头昏脑的过往,就好了……”
“我有什么过往了?”我用力地撇开她的手,“如果你再揣测我和我的朋友……”
“我知道,是我糊涂了,”她唏嘘了一声,抬手擦拭了一下眼角的泪痕,“如果你真的是那种情感,肯定连她的名字都羞于提起,怎么会这样大大方方地说出来呢?”
我一时失语。
没想到,第一个对我说这种话的人,竟是我谈**变的母亲。
被阳光晒得发烫的颈侧,那件沾着深色泪迹的衣装被轻风吹动领口,若即若离的气味萦绕而来,我的耳后也不禁微微发热——我的确,从未称呼过她的名字。
不,我应该,只是觉得有些不舍而已。习惯的生活被骤然打破,我不情愿醒来,不情愿拖着这一副残缺无用的身体朝前看,不情愿接受附庸于人的余生。我开始强迫性地回想那一个晚上,既痛苦,又恐惧,又欲罢不能。
是的,拯救我是她的职责,不是怜悯,不是施舍。于是我不由自主地思念她,但不如说是思念那个可以被名正言顺地拯救的自己。像轻生者的鬼魂,不断地重复着生前最后的一刻。
只是,不论在原地徘徊多久……我也该知道,这近似于悸动的不安,只是我逃避现实的执念而已。
“不管你有什么心思,人家也只会拿你当朋友看。”母亲自嘲似地低笑了一声,“不光自己痛苦,对于人家来说,也是莫名其妙的纷扰……”
我沉默地听着,心底有一瞬间,如坠落失重般地泛起一阵钝痛,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母亲或许做过越界的事情,可我所有的一切,只局限在我一人心中而已。
不论在心底想什么,我都没有伤害任何人——正如我宽解她的一样。
“……您还是爱着欧利克夫人的吧。”
我故意将语调放得轻缓,不动声色地离开了母亲的身侧——毕竟,我对再挨一巴掌可没有兴趣。
“不然,也不会不惜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她的儿子。”
她有些诧异地张开了嘴巴,接着仰起头来,悲哀地笑了几声。
“希斯因,你以为自己还是那个前途无量的大学生吗?‘不惜’,你还觉得自己是下嫁了吗?”
“对你而言,人生只有嫁人一个选项吗?”
我起身离开床沿。背后,她颤抖低沉的声音依旧如腐朽的木钟般,萦绕在我的耳畔。
“再这样执迷不悟的话……你会被作为异端、被烧死的。”她忽然放轻了声音,定定地看着我。
我的身体仿佛被电流窜过了一瞬,回过神来,有些失力地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手:“您到底是多么恨我,才会发出这样的诅咒?几十年前的事情……我可不认为今天的人们,还会如此愚昧。”
她抚着心口,冷笑着说道:“人心可从未变过。”
“是啊,人心从未变过。”我仰起头,透过玻璃的阳光照在我的脸上,传来一阵灼热的暖意,“比起陌生人,一个欲求不满的丈夫将妻子活活烧死……岂非更有可能吗?”
“欧利克不是这样的人……”
“别忘了,您和他母亲的那段传言,让他从小都受人嘲弄,”我冷冷地回望了她一眼,“我若是他,一定会记恨您,如果有机会,一定会报复在您的女儿身上的。”
……
“这孩子的体内,还流着恶魔的血,毕竟,她是与恶魔交融过的啊。”
接近中午的时候,我听见母亲悄悄地对父亲说。
“烧一下她的左手,是不是就能把脏血排走了?”
父亲沉默了片刻,似是讥讽地开口道:“不如饿她几顿,就能把魔鬼饿死了。”
我只是习以为常地听着,在自己的卧室里默默地换好衣服,提起在地上放平的、还没来得及打开的行李箱,静静地掩上了身后的门。
阴凉的宅邸外,是一片暖黄色的阳光下的花园草地。小猫「扫把」从草丛中窜出来,蓬松的尾巴软软地蹭过我的长裤,棕黑的毛发在太阳下亮晶晶的,闪现出几缕金色。
我弯下腰来,浅浅地挠了挠它的下巴。
“再见了,扫把,”我轻声说道,“我想过要把你带走的,但那样就太不负责任了。”
它微微下垂的眼皮呈现出些许苍老而悲伤的神态,低低地叫了一声——曾经会陪它玩的两个小主人,如今都不会再回到这个家了。
我拢了拢肩头披着的那一件黑色外套,朝着外面走去。随着花园的铁门消失在我的眼角,眼前的道路,一瞬间宽阔了许多。
胸口内侧的口袋里放着的,是我从父亲书房顺走的手枪和钞票。冰凉坚硬的触感,令我的心跳也踏实了几分。我的指间还夹着一张纸条——这是我方才发现的,留在那件衣服口袋里的字条。
我望着字条上的电话号码,呼吸又一次情不自禁地加速了起来。
犹豫许久,我终于拨通了那通电话。
一阵不疾不徐的忙音传来,发热的屏幕贴得我的脸侧微微发烫。
随着接通的杂音如潮水般涌入耳畔,我的心跳也仿佛凝滞了一瞬。
“那个。”我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地将语气放得犹如漫不经心,“我看到……”
“中午好。”
如同一盆冷水当头泼下。猝然回应我的,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抱歉,我打错了。”
冒着汗的手心里,手机的温度渐渐地冷了下去。我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将手中的纸条揉成一团,丢进了一侧的垃圾桶里。
——结束了就是结束了。我早就知道的。
我提着行李箱,平静地朝着车站走去。或许是因为没来得及吃午餐,头顶温暖的阳光,在我的视野里竟化作一阵短暂的晕眩——很快,又恢复如常。
应该是推销的人,将自己的电话偷偷地放进了客户的口袋里吧。
他们也真是的。
如同本就遥不可及的风筝,断了最后的一线悬丝——我也该早早往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