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刺耳的电流声响起,法庭前方的屏幕上,亮起了一道白光,照得维尔德的侧影也仿佛苍白了一瞬。
随后,那道屏幕闪烁着,逐渐地褪去了亮色,只剩下遍布噪点的冷暗画面——沾着血迹的证物袋里,一把已然生锈、但仍然看得出锐利切口的铁片,正沉默地述说着自己所目睹过的暴力。
极具冲击力的画面,令许多人都倒吸了一口寒气。有一瞬间,我仿佛也感到自己指尖,犹带温热的罪恶触感。
“这是……谋杀案的证物吧?”帕拉佐法官眯着眼睛,轻声道,“起诉人,你要本庭先审理谋杀案吗?”
“是。”
维尔德有条不紊地说着,并在不经意回眸的瞬间,朝着证人席上的格罗里欧使了个眼色——大概,是叫她趁此间隙,将证件送过来。
“被告人所犯谋杀案,与妨害公务案之间,有时间和因果上的牵连关系,先审理谋杀案,更加有助于阁下理清事实……”
虽然表面上依然从容不迫,但是,从她略显烦闷的神情,也能看出,证人没有带证件的事实,已经打乱了她原本的计划——一般的庭审习惯,都是先审理简单的轻罪,这样,既能让法官迅速适应起诉人的节奏,又能在他的心里种下“被告人有罪”的预判。不过,以她的临场应对能力,很快也适应了这一点。
维尔德女士转过身去,向法官沉着地微笑着,在得到后者的点头示意后,不紧不慢地,开始了她的陈述。
“被告人希斯因·温特莱德,与死者自幼相识,被告人的母亲在案发前,还希望被告人与死者缔结婚姻关系……”
我悄悄地,瞥了一眼身侧的女人。她只是沉默地,往手机里发送了几行文字,仿佛对于这样的事情,并没有什么波澜。
“不过,被告人对于这样的安排,却是十分抗拒。”
伴随着一阵刺眼的闪烁,余光里的屏幕,切换到了下一张画面。
一片昏暗、迷离的光影里,图恩夫妇模糊的侧影,出现在照片的角落——或许,是那群混混偷拍的吧。
我情不自禁地,攥紧了自己的手指。
“被告人离家出走之后,结识了街头表演者,塔莎·图恩,及其丈夫赛蒙。
“7月25日,赛蒙因为心脏病突发,在家中跌倒死亡。当时,塔莎·图恩刚好外出,被告人独自目睹了赛蒙的死状后,又恰巧撞见了路过此地的死者。
“被告人本就厌恶死者,在此刺激下,愈发将死者与赛蒙的死因联系起来,坚定了自己的杀意。”
……颠倒是非,一派胡言。
为了塑造一个完美的死者,为了不让我有任何减轻罪责的事由,她已经不惜让一个无辜者枉死的真相,掩盖在尘土之下了吗?
毕竟,像图恩先生这样无亲无故的人,也没有什么人来替他翻案了。
我低下头去,咬紧了自己的牙关,攥得发白的指尖似乎已感受不到疼痛——在开庭前,弗朗西斯科女士再三嘱咐过我法庭的纪律,我不能出错。
而不论我的心中如何翻涌,那一道沉着、冷漠而残忍的声音,依旧毫无波澜地,回荡在法庭的每一个角落。
“虽然巷子里的监控已经年久失修,没有记录具体的过程,但是,从马路上的监控可见,被告人与死者、死者的朋友——如您所见,就是庭下的这位辩方证人——一同乘车离开了塔莎·图恩的住处。
“被告人假意与死者久别重逢,邀请死者去郊外游玩,并指引死者来到了案发地点——位于白沙西北角的钢铁厂废址。
“在此同时,被告人也暗中联系塔莎·图恩前来,希望她能协助自己除掉死者。被告人当时,应该尚不知晓塔莎·图恩作为吞噬者的身份,否则,就不必大费周章地跑到郊外、预谋抛尸了。
“由于案发现场也没有监控记录,我们经过缜密的研究,根据残留的血迹和证物,还原出了当晚发生的事情……”
伴随着一阵卡顿的电流声,屏幕里的画面,切换到了那一座停车场的景象。
一片凌乱的镜头里,苍白、狼藉、血迹斑斑——在用粉笔圈出的人体轮廓旁,随处可见散落的衣物、假肢,乃至于欧利克被切下的碎肉、和疑似眼球的物体……不用讲述,也能感受得出,那是多么混乱而黑暗的一个夜晚。
帕拉佐法官的目光一颤,也眉头紧皱地,转过头来,审视着我——这个在他眼中,或许已经心狠手辣、如同蛇蝎的人。
我只是冷漠地,回敬着他的目光。
即便犯罪现场触目惊心,也未必是我所为;即便是我所为,或许我也有更加正当的理由。只是凭着一副有视觉冲击力的图片,便以为自己成为了惩奸除恶的使者,这样的水平,还是不要做法官了。
不过……或许也正是这样的法官,才得以成为,权柄手下的一条好狗。
维尔德女士礼貌地侧过身去,朝他等待了片刻。看上去,仿佛对他毕恭毕敬;但实际上,她才是这场审判的主导。
在得到帕拉佐法官的首肯后,她胸有成竹地微笑着,继续说道:
“被告人没想到的是,死者叫了更多的朋友来。其中,一位名叫杰森的男子对被告人进行了羞辱……”
多么缜密的编排——我不禁无力地冷笑。
明明是欧利克对我挑衅、羞辱,甚至开枪将我打成重伤……可是,此时此刻,过错都属于其他无关紧要的死人,欧利克,却是分尘不染——他越是无辜,越是显得我罪大恶极。
我目光冰冷地,注视着面前这一位身形高挑、面不改色的起诉人。慢慢地,从气愤、不解,到倍感可笑的无奈。仿佛我只是一个冷眼看着她表演的旁观者,而她,也从未真心实意地追求过什么真相。
不论这样做的代价是什么,公正、良知,还是无辜者的生命——对她而言,重要的只有输赢而已。
在她高谈阔论的间隙,维尔德的目光与我接触了一瞬,却是不为所动地移开,仿佛这样或是绝望、或是怨毒的眼神,她已经见识过太多次。
“——当塔莎·图恩赶到时,被告人正在与杰森争斗,塔莎·图恩将该人当作了被告人的目标,对该人进行了吞噬。在场的其他人见状,纷纷仓促逃走。而死者,则被被告人按倒在地。
“杰森的案件,在行动署的档案中有所记录,阁下,您可以查阅。”
帕拉佐法官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抬手,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仿佛早就预料到了庭审不会这样中止,维尔德从容地踱了两步,回到自己的桌前,从文件袋里取出了一份白色的档案。
“由于涉及吞噬者的暴行,我也向行动署申请了相关的研究资料。”她来到法官席旁,目光冷峻地,扫视过庭前沉默的众人,“诸位,这是涉及国家秘密的信息,绝对禁止外泄,否则,会涉及重罪……”
确认了众人的反应后,她垂下目光,声音平静地,开始了她的陈述。
“据研究,吞噬者在吞噬人类后,自身的记忆会与被吞噬的人的脑内信息并存,经过沉淀,才能分清主次。
“那些能够承受过载信息的吞噬者,有可能发展出「异种」的能力。而若是超过自身承受能力,则会有精神错乱,陷入癫狂的风险……”
伴随着她缓慢、低沉的话音,帕拉佐法官的脸上,呈现出讶异的神色。弗朗西斯科女士也不禁疑惑又错愕地,皱起了眉头。却是不敢质疑、也无从质疑。
——想来,这便是所谓的国家秘密。这样绝密的资料,在庭前证据开示的时候,维尔德女士并没有提交吧。
而在我的身侧,铁栏杆后的阴影里,格罗里欧的表情倒是没有明显的变化,只是微微地皱起了眉头——仿佛报告里的内容并不出乎她的意料,让她意外的,只是维尔德居然能够想到去获取这样的信息而已。
在众人的注目下,那位站在法官席侧的起诉人,仿佛愈发地渐入佳境。
“我们可以合理还原出,当晚发生的事情——塔莎·图恩不敢在短时间内接连吞噬两人。于是,被告人按照原定计划,自行杀害了死者。
“为了延长死者的痛苦,被告人从未用铁片造成过致命伤,只是活活地切割他的血肉,以至于死者在经受非人的折磨后,还曾经站起来尝试逃生……可是,却被被告人摔了出去。为了检测死者是否真的死亡,她将死者在停车场中反复捶打、拖行,直到确认对方已经因为失血而死……
“以上事实,有现场提取的指纹、脚印、血迹、毛发、凶器为证。
“可见,被告人犯意恶劣、手段残忍——我谨代表将军及民众的意志,请求判处被告人死刑。”
……
她的陈词完毕,只剩下颤悠悠的回音,回荡在空旷的建筑里,令我的身体也止不住地随之颤抖。
我指尖发冷地,低下头去,攥紧了自己膝盖上的衣物。
一片肃然的沉寂中,帕拉佐法官面色阴沉地抬起眼皮,朝我问道:
“被告人,你是否认罪?”
我垂着头,颤抖着吸了口气。而在我开口之前,弗朗西斯科女士便带着一抹谦和的微笑,欠身起立。
但不等她来得及开口,维尔德的声音就不由分说地,带着优雅的傲气,压下了她的话语。
“鉴于被告人在庭前就已经认罪,所以,现在还是控方的举证环节,阁下,请您驳回辩护人的发言。”
“驳回。”
帕拉佐法官只是淡漠地瞟了辩护人一眼,而后者,也仿佛早有了预期一般,叹息着坐了回去。
他转过头去,面向维尔德女士时,目光却是变得柔和了几分:
“起诉人,如果被告人不愿当庭认罪的话,劳烦你出示她庭前认罪的证据。”
“明白。”
她满意地点了点头,步履从容地,来到庭前的录音机边。
一声按钮的轻响过后,汹涌的背景音,伴着杂乱的噪声传来,我身体僵硬地,听着自己的声音,在空旷、肃穆的大厅里回荡。
「你明明知道,是我阻拦着她,打碎了……」
“够了!”
当我回过神来时,一片寂静的空间内,只剩下我的声音在回响。
我咬牙道:“不要再播了。”
那段令人窒息的录音,适时地停了下来,但是,维尔德女士的手指还停在播放键上,居高临下地,等候着我的开口。
我话语里提及的那个「她」,此刻也转过头来。一片阴影里,她的瞳孔愈发地沉暗,我只能看清,她侧脸优美的曲线,是那样摄人心魄。
我躲避着她的目光,压抑的气息里,带上了几分颤抖。
而在我开口说话之前,弗朗西斯科女士就先站了起身。这一次,她的话语中,带上了不容拒绝的坚定。
“鉴于被告人对我隐瞒了重要的情况,阁下,我申请休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