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旷的大楼里,旋转、错落的阶梯,犹如一道交织的铁网。而那一扇扇暗红色的法庭大门,则是被人鱼肉的、撞上铁钩者的血。
弗朗西斯科女士步伐悠悠地,走到走廊的尽头,在大理石的扶手上趴了下来。
她从怀中动作自然地掏出了一根香烟,问我道:“介意吗?”
我只是摇头:“我父亲经常抽烟,已经习惯了。”
“嗯,我父亲也是,”她点着烟,含糊地说道,“不过,烟确实是好东西。”
暖橙色的火光,映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显得她眼下的乌青愈发地显眼。再加上疲惫、冷淡的神色,犹如宿醉归来,与身上庄严的法袍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辛苦你了。”我在她的身畔趴下,轻声道。
“我?”她不以为意地,轻笑着摇了摇头,“我不辛苦。开了那么多庭,早就习惯了。倒是你,一个庭,就是你的一辈子。”
我只是淡然地,注视着她吐烟的侧脸。淡白色的烟雾环绕在她的鼻尖,显得她的神色一反往常地淡漠。
事已至此,我也心领神会,她并非真的觉得我向她隐瞒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只是借此为理由,从那压抑的庭审中暂离开来,透一口气而已。
“原来,你真的是专业律师啊。”
“嗯?”她转过头来,挑眉道,“我不专业吗?”
“倒不是因为这个……”我下意识地,环顾了一下四周。
似乎是看出了我的顾虑,弗朗西斯科女士用指尖点了点灰,淡淡地说道:“这里不会有监听的。放心说吧。”
洒落的烟灰,稀稀落落地,落向了我们脚下的大厅里,那一座铁制的雕像,和雕像脚边散落着的,破碎、发黑的大理石遗迹。
据说,这里原本是一个宗教法庭。后来,随着掌权者的演变,法庭里的神像也被人砸毁,取而代之的,是阿里克奇·兰道夫将军的塑像。
“没什么,”我渐渐回过神来,趴在她的身畔,低声道,“只是我以为,你是她派来伪装成律师的。毕竟,她手下的人,经常需要假身份。”
“手下?”她轻笑了一声,“我不是她的手下。你可以当我是……编外人员吧。”
“是吗?她和你是什么关系?”
弗朗西斯科微微地挑了一下眉毛,不紧不慢地,吐出了一口烟圈,极其自然地说道:“反正不是女朋友,你放心吧。”
她转过头来,欣赏着我略有凝滞的表情,眼中闪过一霎满意的微笑,很快,又略带歉意地垂下眼帘,挥了挥手。
“抱歉,抱歉,在这种情况下还对你开玩笑还真是不合时宜——不过,听了你们半个月的打情骂俏了,你该允许我,稍微反击一下吧?”
“我没有那方面的意思……”
“有没有,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微笑着,轻吐了一口气,“虽然你的嘴比谁都严就是了。”
在这样一支烟的间隙,她目光闪动着,观察了我片刻,对于我的八卦点到即止,转而仰起头来,云淡风轻地,讲起了她父亲的故事。
她的父亲,曾经是刑事辩护界的风云人物,在事业上没有什么底线,私生活上,也是风流成性,无论是助理,还是客户……而在他经历过的众多女人中,有一位,始终令他意犹未尽。虽然,在对方眼里,他只是她看上的所有男人、女人当中,再普通不过的一个。
她是一个前犯罪组织的成员,漂亮、身手矫健,性格也不受任何规训。最让他着迷的,莫过于她的异国血统——女人的长相和名字,都是明显的温塞尔人。这个民族,外形出众,却据说风俗野蛮、骁勇善战,曾经因为信仰、资源各方面的冲突,与西维莱争斗过上千年不止。
不过,与她只是露水情缘,再没有后续的关系,或许也救了他一命——女人从不觉得与漂亮的男人约会是什么值得纠结的事情,但是,敢让她怀孕的,她会要了他的命。组织的头目,也将她视若珍宝,再三警告自己的手下不许超越底线。可是后来,她还是意外地有了孩子。
人们都以为她此前只是放放狠话,真正有了孩子时,就会成为一个好母亲,可事实却并非如此。她杀了那几个月和她有过关系的所有男人,却唯独有一个,她失败了。组织的头目,也护着那个男人——孩子血缘上的父亲,并且出于某种目的,希望她将孩子生下来。
在当时,堕胎还是被明令禁止的犯罪,就连□□上也没有医疗资源。随后,她开始了毫无顾忌的血洗与反抗,或许也是希望在这样激烈的战斗里,将孩子流掉吧。
可是,与组织的战斗对她而言,太过于不痛不痒。后来,女人又找上弗朗西斯科的父亲——这个两头吃,却信誉极好的男人,用伪造的身份和体检报告去参了军。即便怀着身孕,她也以令人惊叹的表现,被选拔进了行动署。
借此契机,她也将组织的罪行和盘托出——除了常规的犯罪之外,他们还为了巨额的利益,不惜绑架、利用吞噬者。不论是器官贩卖也好,不留痕迹的杀人也罢,还是制作某些极度有冲击力的影片……吞噬者的能力,为人性之恶的放大,提供了无限的温床。
直到三、四个月后,人们才终于发现她怀有身孕的事实,并强行叫停了她的训练——令她绝望的是,那个孩子始终也没能流掉,而她的组织,也早已更名改姓,在不择手段的律师的帮助下,逃脱了制裁。
不过,十几年后,那个本不该降生的孩子,却是自行收集了组织犯罪的证据,并绕过了行动署与法院,直接提交给了媒体——虽然不能说是一网打尽,但是也把主要的成员送上了刑场,包括那一位为虎作伥的律师。
“爸爸本来就是个混蛋,”弗朗西斯科点着烟灰,出神地望着面前的栏杆,轻笑着说道,“所以,我没有什么好难过的。不如说,我很感谢那个孩子——这也是我在这里的理由。
“顺带一提,那个孩子,本来就很喜欢私自行动。不论是当年的事,还是后来的许多事。行动署内,忌惮她的、不喜欢她的,也多了去了。可是都不能拿她怎么样。因为她太有用了。他们一直打压着她、不给她真正的晋升,也不给真正致命的处罚。只是塞给她很多的活,希望她没有时间再做其他的事情——不过,好像也没有真正影响到她……”
女人淡淡地笑着,转过头来,朝我挑了挑眉:“所以,不要太担心了。你的案件,对她而言也只是小情况而已。”
一支烟毕,她低下头去,在大理石的扶手上掐灭了烟头的火星。
伴随着一阵滋滋的低响,白色的石料上,留下了一道灰色的印记。而在那周围,还有深深浅浅、若隐若现的许多。
我出神地,凝望着栏杆上的斑点,略显滞涩的胸腔里,沉重的心跳声,变得分外地清晰。
“去洗把脸吧,”她朝我使了个眼色,“接下来的审判,估计会更让人难受呢。”
……
当我步伐沉重地,经过洗手间的门口时,那一道浅蓝色的修长身影,正不期而遇地,与我在镜中的目光交汇。
算不上远的距离,在镜面的倒映下,却似乎隔开了很深的沟壑……我的心口情不自禁地、猛烈地跳动了一下。
见到我来,她垂下眼帘,将水珠甩进洗手池里,一言不发地朝着门外走去。
经过我身畔时,不经意飘起的发丝,带起了一阵微弱的清香。
我微微侧头,想过要叫住她,可是张开口时,却是如同哑巴了一般,沉寂在了原地。
罢了……
我攥紧发痛的指尖,克制住自己出声的冲动。
就像现在这样,对她而言,我不过是一位再平凡不过的过客吧。
就算短暂地被我惹生气,很快,也该是心如止水的坦然——若是不具备这样的心态的话,她也无法一直从容地,走到今天了。
这难道不是我一直想要的吗……短暂的交肩过后,尘归尘,土归土。
当我怅然若失地,凝视着她的身影消逝在我的余光里、归于无踪时,身后,一片沉寂的空气里,却突然传来一阵冰冷的锁门声。
我有些错愕地,转过身去。
一片雪白、冷暗的灯光下,她正站姿松垮地,倚靠着身后的木门,略显无奈地眨了眨自己的眼睛。
“来吧。”
她迎着我无措的目光,张开了自己的双臂。
见我怔在原地没有反应,她的目光暗了下去,不过,很快,又归于波澜不惊的平静。
沉默了片刻后,她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轻声道:“你穿这身很好看。”
“谢谢。”
“別谢了。”她望着地面,终于有些烦闷地皱起眉头,勾了勾自己的指尖,示意我过去。
……
在我迟疑着,贴上她身体的瞬间,她收紧双手,紧紧地抱住了我。
霎那间,温热的香气,如同氤氲的云雾一般,包裹了我的身体。我已经太久没有被这般用力地抱过,一瞬间,竟是忍不住,落下了泪来。
她犹豫了片刻,侧着头,嘴唇轻轻地在我的脸颊上蹭了一下,随后,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般,含住了我脸上的泪水。
下意识加深的亲吻,令我的双腿不禁软了一下。很快,另一侧的眼泪,也苦涩地淌进了我的嘴角。她试探着,在我的唇畔啄了几下,却是被我撇过头去,仓皇地躲开。
“你这是……不生我的气了吗?”
我抵着她的腰,将她轻轻地推开,忐忑地开口道。
她只是垂着头,睫毛扫动着,目光在我的侧脸上停留了片刻,近在咫尺的气息,令我的心跳,也陡然间变得剧速。
“见面就不生气了。”她低声道。
“你……”我脸颊发烫地,抵住她动作自然地、又要抱上来的肩膀。
“你对别人,也是这样的吗?”
“怎么样?”
“就是,又抱又……”
“不行。”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说,“谁敢抱我?”
我忍俊不禁地笑了一下,很快,狂乱的心跳声,又让我的声音下意识地弱了下去。
“那你为什么对我……”
“不可以吗?”
她似感失落地皱了皱眉头,不过,又好像对我的心意心知肚明般,低下头去,轻轻地靠在了我的肩上。
松软的发丝,伴着温热的香气,磨蹭在我的颈畔。就像在做梦一样。
我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不记得了。”
轻描淡写的语气,似乎她并不想正面地谈论这个问题。
——不记得了。当时的我,还未能领会这句话的深意。只知道她的嘴唇抵着我的唇畔,话音痒痒地,令本就紧贴的身体被抱得愈发地烫。
近在咫尺的距离,她的身体柔软地压着我的心口,仿佛我也能感受到她的胸腔内,心脏热切的跳动。
她动作自然地,用一只手环抱住我的后背,另一只手隔着单薄的衣物,逡巡来回地,在我的腰和小腹上摸索着。
“你要做什么?”我把住她乱动的手,气息紊乱地,低声道,“难道……要在这里吗?”
她停下来,略显茫然地挑了挑眉,不过,也很快心领神会了我所说的是什么,湿润清亮的眼湖里,闪过了一丝微弱的笑意:“如果你想的话。”
“……你本来,不是这个意思吗?”
“本来,都可以。”
她将我的腰抱紧了几分,动作小心地,避开了我的伤口,可是,指尖在腹部揉按的力度,却是愈发地加重。
直到她触碰到一个位置,按压着确认了一下,才终于停了下来。
“还在呢。”
她略显低沉的话音,带着酥麻的暖意,喷在我的耳侧。
“什么……还在?”
我被她缓缓地,放开了少许。皮肤紧贴的汗水,也终于稍微地冷却了下来。
“已经忘记了吗?”
她抬起手来,摩挲着我颈侧的皮肤,顺带着,擦去了锁骨上的汗水。脖子上的锁链,被勾起一阵沉闷的轻响。
最终,她的指尖停留在我的喉咙上,目光沉暗地,微微用力。
“记起来了。”
我把着她的手腕,低声道:“不用再掐我一遍了。”
她似感遗憾地,将指背划过我的胸口,放了下去。
那天,在审讯室里,她喂我吞下的东西……
“原来,你是在摸它吗?”
“不然呢?”
她神色无辜地,观察着我的神情。
如此靠近的距离,我不禁又一次地,看得出神。散落的发丝垂在她的脸侧,冷暗的顶光下,显得她美得愈发地淡然、肆意。
哪怕已经熟悉了一些……只要拉开一点距离,我都会一次次地,如同双目失神地,为她停下呼吸。
“这段时间,我把它关上了,”她勾起指背,缓缓地,摩挲过那个位置,引得我的身体又一次情不自禁地颤抖,“之前开了很长一段时间录音,对于电量的损耗很严重。”
“录音?”
“是啊。”她轻声道,“虽然对于你的罪名应该没有什么实质的作用……但是,你想看那两个人,在法庭上下不来台吗?”
我呼吸加促着。原来……她一直都知道吗?我被逼供的那一晚,与她们的对话。
那位不择手段、不染滴血的检察官,是如何一步、一步地,攻下了我的心防。
我抬起眼帘,看见她深蓝色的眼瞳里,幽暗的光点正不动声色地流动着,仿佛一个表面上淡泊、守矩、无欲无求的孩子,暗地里,却在期待着什么恶作剧。
——对于连一点小细节的失误,都难以容忍的维尔德而言,在大庭广众之下,播放自己犯罪的证据,应该是无法想象的吧。
“当然,”我不由自主地,同样地勾起了唇角,“乐意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