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地,对我审判的日子如期而至。
时隔近一个月,第一次走出牢房,外面的阳光刺得我的眼睛一阵晕眩。不过,下一秒,黑色的布袋便蒙上我的头,将这缕短暂的明亮隔绝了开来。
颠簸晃动的汽车上,漆黑的视野里,金·史德莱默跪在我的身前,将我囚服的扣子一颗、一颗地解开。尚在结痂的伤口,暴露在她的视线之下,让我的身体本能地开始颤抖。不知是因为压力、愤怒,还是习得的恐惧。
“这也是为了你好,被告人小姐。”
这一次,她的动作倒是轻柔、仔细,心情颇为不错地,为我换上了弗朗西斯科女士送来的衣服。而那件被洗得发硬的囚服,则带着陈旧血迹的气味,被扔在了地上。
“如果可以给法官留下一个好印象的话,说不定奇迹就会发生呢?”她慢悠悠地,为我抚平衣服上的褶皱。
“你只是怕人发现,你们虐待囚犯吧。”
“你在说什么呢,我们可是很人道的,”她似乎沉浸在这样自觉可笑的表演里,“就算是罪大恶极的犯人,也有受到公正对待的权利……”
再一次睁开眼时,我站在一条狭窄、昏暗的过道上。视野的尽头,是一扇笼罩在阴影中的、狭小的木门。
“进去吧。”
一阵带着刺痛的温热传来,身旁的女人抓着我的手臂,朝着走廊的深处带去。
匆忙间,我向着身后望了一眼。与这条属于犯人的过道不同,在我背后的,是一片明亮、宏大的屋宇——这里的屋顶很高,空旷、肃穆,冷灰的石柱矗立在大厅中央,四下都没有什么人影。比起监狱的压抑感,有过之而无不及。
“好了,别看了,”她凑近我的耳畔,似是好心地说道,“身上不是还有很多伤吗?小心看路,别摔着了,要不然,可是会很痛的。”
“真讽刺啊,明明是你……”
“嘘。”
她不动声色地,加重了指尖的力度。
一阵沉重、老旧的声响传来,面前的木门被她拉开。伴随着阴暗的潮气,乱舞的飞尘扑面而至。
尚未亮灯的法庭里,一切都那样沉寂。只有维尔德早早地坐在起诉席上,专心致志地,整理着桌上的资料。
一道微弱的缝隙,透过窗帘,在红木地板上切出狭长的光影,也切在维尔德的脸上,显得她的身影也渺小了几分。
她顺着脚步声抬起头来,竟是目光平静地,朝我点头致意。
……到了人前,都变得道貌岸然了吗?
我只是冷笑着,避开了她的目光。而钳制着我的金·史德莱默,倒是兴致悠悠地走到被告席侧,热情地恭维道:“维尔德女士,您该知道,我最喜欢您穿上这身制服的样子……”
后者却仿佛没有听见似的,收敛了脸上的笑意,继续翻阅着眼前的卷宗。一片阴影里,挺拔的衣领立在她的脸侧,显得她愈发地寒气逼人。
——西维莱的检察官,在名义上也属于军队的一部分,出庭时,必须穿着军装改制的制服,并且携带配枪。虽然,维尔德女士似乎并不喜欢这样的身份。这身制服,是出于法庭纪律的要求,才第一次见她穿上。
不知气氛就这样僵滞地,过去了多久。当那道沉重的推门声,再一次响起在我的身后,稍显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弗朗西斯科女士正拎着宽大的法袍,行色匆匆地走过我的身侧。
而在她的身后,半掩的木门里,一名男子正畏畏缩缩地探出半个头,似乎不愿意踏进此地;但他侧过身去时,又像是撞见了更加可怖的东西,面色发白地转过头来。
而当他的面孔,逐渐清晰地,与记忆深处的那副嘴脸重合——我的眉心一颤,仿佛浑身血液都凝滞了一瞬。
那天晚上……和欧利克一起出现在后视镜里的,正是这一张脸。
不过,比起我本人,维尔德女士似乎对于他的出现,愈发地如临大敌。
“你是什么人?本庭不允许旁听……”
“辩方证人。”
弗朗西斯科女士来到辩护人席上,将东西放下,不紧不慢地,拨弄了一下自己稍显凌乱的头发。
辩方?难道……这个人渣,是来为我作证的吗?
我不禁暗暗地,攥紧了自己的拳头。
“可是,庭前证据开示的时候,辩方并没有提出证人。”
“当时的客观条件,还不足以与证人取得联系。”她神色自然地答道,“当然,如果您需要的话,可以申请延期审理。”
维尔德女士沉吟了片刻,随后,犹如将闪着寒光的刀刃收进鞘中一般,紧绷的神色也放松了下去。
“不了,”她低着头,翻着手中的案卷,云淡风轻地说道,“如果你的战术就是拖延时间的话,我没有奉陪的兴趣。”
“那么,感谢您明智的决定。”
寂静、空旷的法庭里,只剩下案卷轻轻翻动的声响。她们两个人,似乎早已经熟悉而默契了一般,不再抬头看对方一眼。沉默间,仿佛有一阵古老而潮湿的气息,随着飘舞的灰尘,在我的鼻尖缓慢地流淌着。
过了片刻,身后另一侧的木门也被人拉开。随之而至的,是一阵平静又懒散的脚步声。
那人一言不发地,来到控方的证人席上坐下。与此同时,金·史德莱默在我的身后,声音极轻地啧了一声。
我不经意地转过头去——也在那一瞬间,我身旁的空气,都仿佛停止了流动。
我目光凝滞地,望向自己身侧,那一张日思夜想,却神情陌生的脸。
距离我上一次见她,仿佛已过去了太久……
她穿着一身随意的牛仔外衣,头发散落地搭在锁骨上,只淡淡地瞟了我一眼,便移开了目光。
只剩下我的心脏,在剧烈起伏的胸腔内狂跳着。
褪去了那身制服,在淡蓝色衣领的衬托下,她的清冷与漂亮,愈发地展露无遗。哪怕是坐在阴影里,也仿佛有一层柔和的光晕,罩在她的皮肤上。
“我说……”
忽然靠近的气息,吓得我身体一颤。
“你看得眼睛都直了。”
身后,那一位沉默地观赏着一切的狱警,不知在何时凑近了我的耳畔,笑意悠悠地说道:“不过,也不怪你,她……”
“闭嘴。”我咬着牙,打断了她的话语。
一片昏暗、肃穆的建筑里,这阵不合时宜的聒噪,显得分外地突兀。不过,隔着这样的距离,其他人应该也听不清内容吧……
在我的身畔,她依旧神色平静地,没有看我一眼,只是翘着腿,指尖百无聊赖地点着自己的臂弯,静静地等候着审判的来临。
……
“证人,”伴随着一阵纸张的轻响,维尔德女士检查完了手中的文件,朝她微微侧头,低声道,“证件带了吗?”
“带了。”她漫不经心地,用指尖勾着一枚徽章,递到维尔德女士的跟前。
“不是这个,是有照片和姓名的——我说过的吧?”
“好。”
格罗里欧淡淡地应了一声,将手伸进口袋里,掏出了一本黑色的证件。而后者顺手接过,快速地翻阅着,神情稍微舒展了片刻,很快,又重新变得凝重了起来。
“这是去年的证件……已经失效了。”
“是吗?”她仰起头来,无辜地说道,“没注意。”
维尔德女士眉头紧锁地摇了摇头——她一向很讨厌自己掌控外的情况。
“难道您平时执勤的时候,都没有携带过有效的证件吗?”
“没注意。再说,大多数人看见制服和徽章,就会配合了。”
“徽章谁都有可能捡到——那么您的制服呢?”
“太热了,没穿。”
理所当然的语气,令面前的女人也不禁哽滞了片刻。
她的嘴唇翕动着,似乎还欲说些什么,却是被身后沉重的推门声打断。
而在那一瞬间,女人脸上的愁云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副自然、得体的笑容。
从那扇门后的阴影里,一位留着灰色络腮胡、面色发红的中年男子,披着遮盖住身体的法袍,步伐迟滞地走了进来。
……
这出案件,没有陪审团,只由法官一人审判。据说,是因为涉及到国家机密……虽然,到底是如何牵涉到国家机密,我们一无所知。
弗朗西斯科女士申请过许多次挑选陪审团,但都被驳回了。后来,我也自行放弃了由陪审团审判的权利——组成陪审团的,大多也是中年的男性,就像眼前,从门后走出来的男子一样。
我并没有那样的闲情,去忍受他们审视的目光。
“早啊,女士们。”男人打着呵欠,掩盖在胡须下的嘴角,闪过了一丝微弱的笑意,仿佛尚未从浓烈的困意中挣脱出来。
“嗯……如果没有那个碍眼的家伙,就更好了。”
而在我身后的角落里,被他目光扫过的男子正瑟瑟发抖地,往后退却了几分。
“早上好,阁下,”维尔德女士从容不迫地笑道,“这位是辩护人临时提出的证人,确实是意料之外呢。”
“像往常那样速战速决,好吗?”他略显熟络地,朝对方致了个眼色。
“明白。”
男人身躯懒散地,来到法官的席位上坐定。
宽阔的穹顶上,一道苍白的灯光亮起。随之而来的,是几声低沉的咳嗽。那一双没有什么精神、却处在居高临下的位置上的目光,也终于悠悠地锁定了我的面孔。
“被告人。”
在他开口的同时,一阵不容抗拒的力量,伴着锁链清脆的响动,将我从座位上拎了起来。
霎那间,四面八方的视线,都集中在我的身上。我胸膛压抑地起伏着,犹如站立在冰冷险峻的悬崖边,几乎要透不过气。
“希斯因·温特莱德……”男人低头翻阅着手中的案卷,声音细小地,仿佛自己正在念叨的,只是报纸上一处不起眼的新闻。
“国家起诉你,犯妨害公务、谋杀罪,代理起诉人玳宁·维尔德,审判人帕拉佐·马汀,你有无异议?”
悄然间,弗朗西斯科女士与我的目光交汇,默默地摇了摇头。
我低声道:“无异议。”
“起诉人,”他撇过头去,“你对于被告人和辩护人的身份,有无异议?”
“无异议。”
“好。”
砰地一声,一道木槌的惊响,如蓦然砸破冰面的石块,令我的心口一颤。
“开庭。”
男人朝着一侧抬手,犹如优雅的绅士一般。而被他请起的维尔德女士,也是默契地微笑着,来到了法庭的中央。
闲庭信步的模样,与她背后阴鸷的样子,简直是判若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