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模糊的回忆里,欧利克的父亲,从他很小的时候便失踪了。而在那出事故之后,他的母亲还曾带着他,来我们家中借住过一段时间。
当时的我,还不知道街坊里关于母亲和这位年轻的寡妇——萨拉·图索之间的传闻。只记得她的小儿子,古怪、孤僻,经常说出一些不符合年龄的话。那段时间,本就没有好脸色的父亲愈发地易怒,而母亲,面对着本应是多年的好友,却总是回避、躲闪,似乎,还带着一丝恐惧。
而在她离开我家前的晚上,我悄然地听见,房门紧锁的浴室里,传来了一阵压抑的争吵,与哀求声。
“当年的事,是我错了……”
“……放过……”
“至少留下……她还可以……”
后来,我关于那个女人的记忆,都已经朦胧不清了,只是从母亲片段的絮语中听说,她后来又改嫁,生了一个女儿。而那个大儿子,由于不受继父的待见,也开始了离家浪迹的生活。
至于本·欧利克是如何成为吞噬者的……我原以为,他是在道上混迹的时候,接触了成为吞噬者的契机;也猜想过,或许是在更早的时候——或许,当初夺走他父亲的那场意外,也一并夺走了真正的本·欧利克,而那个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只是伪装成人形的恶魔……
至于遗传?
在知晓图恩夫人,及她的亡女的故事之前,我从来不曾这样想过。而在关于吞噬者的研究里,也从不曾有过这样的猜想。
奇怪……明明应该是百家争鸣的,为什么从没有人,往这个方向想过呢?
「听起来,他的母亲,应该不是普通的人类吧。」
电话的那一侧,沉静的气息声,伴随着断断续续的电流的声音,渐渐地按下了我的思绪。
「萨拉·图索是吗?怎么拼写?」
“不,”我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不要去找她。”
姑且不论,贸然去接近一个疑似吞噬者的目标有多冒险……
在“遗传”的规律未被证实的情况下,就算掌握了欧利克的血亲是吞噬者的证据,对于眼下的案件,也没有任何证明的作用。
我思绪飞速地运转着,欲言又止。
“被害人”是吞噬者的信息,对于我的罪名,乃至于生死,都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不能让监听者意识到我们在说什么,否则,即便有什么其他的、能够证明他是吞噬者的证据,也极有可能被提前处理干净。
“你知道,巫女蒙达的故事吗?”
我思索了片刻,委婉地开口。
我记得,那个下雨天,她带我去的墓园里,就摆放着这位“巫女”的塑像,和记载着那段故事的石碑——
当时,气数将尽的教会,面对邻国温塞尔的暴乱无能为力,只能默许军政府的势力逐渐壮大,而蒙达,则是其中之首。
在利用尽她的才能之后,主教通过挑拨、联结守旧派的力量,架空了她的权力,并在鸟尽弓藏之时,声称自己得到了神明的梦谕。在梦中,神启道:“肩上有荆棘状刀疤之人,将是为祸人间的巫女。”
这是教会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直接用神谕进行裁判——在没有任何罪证的情况下,蒙达,及一众拥有同类特征的无辜之人,都被处以了残酷的极刑。
……
「你想说,我对于吞噬者可以遗传的猜测,就像神谕一样,毫无根据吗?」
发觉自己被拿来与大主教相提并论,即便是她,也似乎有了些许的不满。
「可是,只要找到他的母亲,不就可以验证了吗?」
“不是……”
就算一个、两个吞噬者之间存在遗传的现象,也不能说明所有的都是如此。更何况,在我们的视角里,「欧利克是吞噬者」是已知的事实,但在法官眼里,却是待证事实。
我抬起袖口,擦拭了一下额角滑落的汗珠。
而坐在我面前的弗朗西斯科女士,似乎很快便明白了我的意思。她思索了片刻,朝我坐近了些。
“希斯因小姐。”她意味深长地说道,“请您放心,当今的法官们,再也不会做出如此轻率的裁判了。”
“是啊,”我隐晦地附和着,“就算是神谕,也要经过反复的推演,和验证,才能成为普适的规律……”
「我明白你们的意思了。」
电话那一侧的人,听出了我们的言下之意,果断地打断了我的话语。
「再说下去,那个走狗也该听懂了。」
攥着笔尖、冒汗的手指,稍微地松开了少许。我靠进身后的枕头里,如释重负地,勾起了唇角。
那条走狗……虽然举止轻率,却也并非愚笨。不过,听不见前因后果,想来也无从知道我们在说些什么吧。
「可是,我不是来做研究的。」
她似是无奈地轻笑了一声,说话的语气,却是一如既往地平淡。
「只是觉得,如果真有遗传现象的话,他的母亲身为吞噬者,对自己的孩子是人是鬼,应该是心知肚明的吧?」
“你是说……”
「只需要她的证言就够了——我去问候一下她。」
一片嘈杂的听筒中,传来了一阵钢铁碰撞的清脆声响,似乎她踢开了倒塌的路障,在一片断壁残垣的废墟中穿行着。
“我……”弗朗西斯科女士按着耳边的听筒,哽滞了片刻,为难地笑了笑,“我会争取,和被害人的家属,友善地沟通一下。”
……
再一次来看我的时候,弗朗西斯科女士为我带来了她的手写信。
我无言地,摩挲着信纸上,那一行行似曾相识的字迹——当初,她只是惜墨如金地,为我留下了一张匿名的卡片。如今,这样的字迹,倒是洋洋洒洒、如见其人了。
据她所说,那个名叫萨拉·图索的女人,早已经消失无踪了。甚至,早在当年改嫁之后,萨拉·图索便一直使用着新的化名。而欧利克的家里,也早已是人去楼空,连带着家中的丈夫和小女儿,都一起不见了踪迹。
据说,那天去警署报案的,是一个蒙着脸的年轻女人,留下的,都是虚假的联系电话和化名。
尽管报案人身上有诸多疑点,但那具漂浮在废液池里的尸体,却是无法抹消的事实。所以,警署只能先传唤犯人的家属——也就是我的母亲,来配合侦查。
恐怕,这桩案件到现在的发展,都在那个女人的预谋之中——她或许已经预料到,欧利克作为吞噬者的身份,在我的眼中已经暴露,而她,披着虚假的名字和年龄生活了那么久,也是时候蜕皮新生,顺便,还能让那个未能顺从她心意的女人,再一次感到痛苦……
不过,这样的结果,反倒是令我松了口气。
没找到就好……找到了,又不知是怎样危险的一番争斗。
要活捉吞噬者,就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更何况是取得她的证言呢?
今时今日,我所有的不幸,或许,从我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了。愚昧又怯懦的母亲,明明还与那样危险的女人牵扯不清,却又成婚、生子,妄想逃避进世俗的安稳,连带着自己的孩子也一同受到诅咒——不是对她背叛教义的诅咒,而是对她背叛自己的诅咒。
不过,说到底,一切的一切,最直接的源头,也还是我自己。是我挣不脱这方泥潭,被迫染上了恶魔的血;是我触犯法律,被送进牢中,也是罪有应得;也是我,招架不住诱供,承认了自己有罪。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宿命和意志……
在刽子手向我亮出她的照片的那一刻,我的心脏就已经如同停跳。事到如今,我不希望她再因为我,被卷入任何事情了。
或许……只有我死了,这场厄运才不会再牵连到他人吧。
……
意料之中地,接下来的几天,她们的搜寻也没有任何的结果。
我也曾经或委婉、或直白地告诫她不要再管我的事情,但都被她冷淡地拒绝了——她告诉我,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有特别的理由,不只是为了拯救我这个人。
据说,我向行动署递交的那一封关于伊安制药的举报信,被审批人驳回了。理由,是报案人「朱莉安·泰勒」在过去二十多年间,由国家强制缴纳的保险记录为空,身份可疑。
虽然,这样的决定不能称之为错误……但是,在此之前,行动科几乎不会主动地审查报案人的身份。只要有吞噬者的线索,哪怕是匿名报案也没有问题。
在有限的信息下,她也分不清,到底是行动科对于伊安制药的报案已经厌倦,所以下功夫调查了报案人的身份;还是审核的人当中,有人认出了那张□□上,我的脸……
但按理来说,在审批意见上署名的人,应该都不曾见过我本人。哪怕我作为幸存者,被记录在行动署的卷宗中,也没有留下任何照片。
有关于我的疑点,并不只这一个。
在后来的一次通话中,她向我隐晦地提到,阿文德曾经悄悄地,递给过她什么关于我的东西……或许是请求她救我,或许是什么别的东西。她也曾旁敲侧击地,刺探我是否对她隐瞒了什么。
在得知我没有任何相关的头绪后,她也讳莫如深地,没有告诉我更多的事情。
慢慢地,我开始变得平静,贪心地数着最后的日子,期盼着与这位辩护人女士的会见。每一次,她都会带来我所想念的东西——信件、衣物,有时候,还有与那个人通话的机会。
虽然,她们现在的心境,与我完全不同。毕竟,此时此刻,还没有放弃让我活下去的,也只剩下她们了。
而我,似乎也没有意识到,自己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毫无求生欲的冷静,在她听来,是多么的刺耳。
即便是她,也似乎终于临近了忍受压力的极限。
「我说过,我是为了自己的目的在行动。」
最后的那次通话里,她语气冰冷地,打断了我暗示她放弃的话语。
「为什么你一定要干涉我呢?」
“因为……”
我欲言又止地,掐着自己的指尖,努力地克制住为自己辩解的冲动——是时候,让她真正地放弃我了。
倘若我的身上,真的有什么连我自己也不知道的谜团,以至于有人一定要置我于死地的话,淌这滩浑水,对她来说又有什么好处?
就算她真的是为了真相,不在意性命的人……就算她曾经也为了真相,置我于险境。
我始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卷入其中、无法脱身。
“因为,”我咬牙道,“你也一直在干涉我啊。”
「什么?」
弗朗西斯科女士皱了皱眉头,抬起手来,似乎是想劝我们不要吵架——要“转译”吵架的内容,让监听者无法察觉我在与其他人对话,实在是太有难度。
“难道我不能决定自己的生死吗?”
我撇过头去,避开弗朗西斯科女士略显委屈的眼睛,狠下心来说道:“我只想安静地度过最后的时光,但你却坚持不休地……为了所谓的真相、任务,还是胜绩?”
「够了。」
她似感无力地冷笑着。
「对于那些严刑逼供的家伙,你不说一句狠话,也不求她们杀了你……对于我,你倒是觉得受折磨了?」
我不知所措地,陷入了一阵沉默。
气氛僵滞的耳侧,仿佛只剩下我自己的心跳在猛烈地震动。就连我面前的弗朗西斯科女士,也是惊讶地张了张嘴巴。
或许,在所有人的印象中,她都是不会生气的吧。
见我没有回应,她用几乎微不可闻的气息,轻叹了一声。
「算了。」
直到我颤抖地,在自己的食指上,留下一道、一道的划痕;直到电话挂断、急促的忙音传来,那一天,我终究是没有说出任何挽回的话语。
后来的几天,她似终于心灰意冷了般,再也没有为我带来过任何东西。
而我,也渐渐地习惯了,弗朗西斯科女士孤身前来、无奈地摊手的笑容。
我只是翻来覆去地,翻看着她写给我的旧信……每读一次,心中的波澜,仿佛便能够减弱一分。
直到那天,在法庭上,隔着冰冷的栏杆,再一次见到她时,我才意识到,自己那令人绝望的牵挂、与期盼——关于她、关于生命、关于世界,从来都不曾真正地寂灭过。